我狡黠的一勾嘴角,眼光拋向殿外,輕輕吟道︰
「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想起離苑血梅,不由心思一顫,改口道︰「東風淚如血,清極不知寒。
橫笛和愁听,斜技依病看。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隋煬帝喃喃的又吟一遍,嗓音極低,「好是好,只是過于縴巧了些。」
承公子極快的替我譽寫,待到「逆風」二句,手竟不由自主的一顫,風字被墨跡毀了大半。
我心中一凜,回神看他,他亦揚眸凝視我。
我不知道他感覺到了什麼,也不知道他與我的感覺是否相同,但很多時候,我相信,他確是懂我的。
等我回過神的時候,才發現隋煬帝已經看著我們二人,許久,不動聲色。
忽然,他很高興的笑起來,將手搭在承公子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十分莊重的樣子。
「今天,朕倒是有一個好消息,要宣布。」隋煬帝的眼神,蜻蜓點水般在我和宇文承基之間停留,「朕的遺光,朕希望她得到最好的歸宿。如今,她也到了婚嫁的年齡,而……」
我忽然意識到隋煬帝眼神的涵義,心頭一冷,兀然跪地,行了個稽首大禮︰「遺光尚幼,父皇膝下還有幾位長姊未嫁。遺光不敢僭越。」
隋煬帝被我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一愣,神色復雜的在我的眉宇間停留,又審視了幾眼宇文承基。
我低下頭去,再不看他們任何一人的表情。
深吸一口氣,手指攥緊。
「罷了,朕,大概是,醉了。」
隋煬帝撫一撫額頭,很無力的搖搖。
「皇上,您叫我們作詩,您這麼個大行家,怎麼不出手?倒笑話我們一個個。」
「就是,皇上。」
「皇上,來一首嘛,來嘛。」
一陣陣的美酒蜜糖攻勢,隋煬帝終于敗下陣來。
「好好!朕就來一首。」
不知道為什麼,楊廣的神態忽然靜下來,那是一種我看不清的神情,似乎有點醉,又似乎是清醒的。
他的眼神,遠遠的看向天際,分明眼前什麼也沒有,他的眼底,卻呈現了海市蜃樓的幻境。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我听得心驚莫名,隔了遠遠的人霧,看著那個高處的帝王。
我以為我看清了他,但我,此刻,他的面容是這樣模糊。
「好啊。」
「還是皇上做的最好。」
「就是,皇上最厲害。」
奉承的話,潮水一般傾沒而來。
我無力的退了幾步,仍是極力想要看清他眸底的神色。
滄桑的瞳子,渾濁卻斑斕。
他以一個王朝的繁華作為自己生之背景,死之殉葬,那是一場盛大的宴,他是唯一的主人;可是他吟的詩,卻是亡國之音,玉樹後庭花。
眾人醉的時候,他醒著,眾人清醒的時候,他選擇醉。
他處在熱鬧和冷清的極端,仿佛他是一切繁華的中心,又仿佛他和這一切都沒有一點關系。只是一個蒼老的局外人而已。
是的,只是這樣而已。這樣的人總是很容易老的,太容易老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預知了什麼。
酒,沒法讓他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命運,就像親眼所見。
他,不該醉。
但他,更不該這樣清醒。
清醒著,看著一場華麗的殉葬,于他于我,都是一種極大的殘忍。
可是,我們,我和他,任何人,都已無力改變。
命運的齒輪,並不為任何人,停留。
于是,逝去的,當下的,未知的,都在被完全碾碎,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