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獨自沿溪走著,天上仍是那輪月,月中再不見那女子身影。
他听見有遠處的歌聲。
「二十四橋仍在,
波心蕩、冷月無聲。
念橋邊紅藥,
年年知為誰生……」
她唱得不算悅耳,氣息不穩,只是斷斷續續的,若有似無,可曲中情致實在令人揪心。舞了幽壑中的潛蛟,泣了孤舟上的嫠婦。
男子動容。
她驚顫一問︰「是誰?」
浮光打亮她眼眸,一切歸于寂靜,只有悵惘而空白的現世月光,映在她的眸底,不動聲色,傾了這片刻。
美人易畫就,皆因不是絕色。畫上分分毫毫描成她的五官,可那種傾塵氣質,連塵埃也可驚慟的美,實在是描繪不出。
她此刻多了一分落寞,三分離愁。
美需要靠時光的鑄就與歷練,賜予她失語的靈魂。
那一眼,無聲。卻足夠叫兩人傾心以付。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唯英雄本色方能到此,是飄零兒女莫問人家。」
他沒有問,她也沒有多說。兩人一心隔斷前塵,開始這段無心的愛戀。不問因由,不計結果。
她為他洗去愁緒,他為她清淨繁蕪。
「雨從天上落,水從橋下流。拾得娘裙帶,同心結兩頭。」他們且歌且舞,悠游度日,恰似神仙眷侶。
她彈得一手好箜篌,他為她尋來一架鳳凰淚。
「有朝一日,我會尋到孔雀淚與你相和。」他如是說。
他們沒有等到琴瑟相和的那一日。
好時光不長久,永不奢留。
冰冷的劍舞,寒氣凜冽,白影重重,把他們的前世完完整整剖白在眼前。
他們之間已經隔了太多太多,亡國怨,傾城戀,不是愛恨可以了結。
再無法深情對視的雙眸。
再回不去的最初。
那麼就這樣結束。
今生已過也,斷絕來生緣。
她的後半生還那麼長,可惜已經結束了。
她想干干淨淨的走,無奈已經有了他的骨肉。
他封那個孩子為公主。
而她,成了離夫人。
離,只這一個字,她用來斷絕前塵後路,再不沾染世間冷暖。
「我不會再見你。」
那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她獨自留在梅花盡頭,牆外紅塵飛不到,安于這徹骨清寒。
他隔著香雪海低吟︰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任他明月下西樓。
最後的最後,
梅瓣紛飛,她著一襲黑裳,緩緩的舞著,她沒有流露出任何憂傷,嘴角擒笑,驀地想起畫中的自己,未曾沾染世事的青澀眼眸,再也回不去的悵然,不由心中酸澀,眼中卻已經無淚。
你望著她,心卻一點點沉下去了,像這個王朝,在歷史的硝煙中,沉下去,沉下去,湮滅在不知名的深處。
她獨自將自己埋葬于梅花海,氣息已冷。
生亦惑,死亦惑,回首落寞,往事蹉跎。
曾經,名花傾國兩相歡;後來,滿目河山空念遠。
驀然回首,發現前塵種種,都不及當年那個皎潔月夜來得,驚心動魄。
笙歌不知歸何處,那麼亭畔的你,莫問當年初照。
「半世浮萍隨逝水,冷雨葬花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後,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曲終。
我輕輕的念,theend。仿佛這一句魔咒,結束一切苦楚。
那是我所設想的,不過是千百個可能里最普通的一個。遠不及他們真實故事來得動人心魄。
分明是他與她的故事,我卻不自覺想落下淚。仿佛回光返照,就會映出自己,面容慘淡。
「你做的很好。」李世民輕輕扶住我的肩膀,「是他們的故事?」
我搖頭,拼命搖頭。
「普通人只看得明白卻看不懂,但座客會絡繹不絕。只需欣賞歌舞已經是人間絕妙。其中的故事,實在太沉重。四分已經足夠叫人惻然。」
我听到台下叫好聲一片,忽然覺得無比淒涼。岳飛說,知音少,弦斷有誰听。
不,不需太多,知己二三人,我應該知足。
花佬兒和媚兒都看得出這弦外之音,而李世民,他最懂我。
我輕輕環抱他,「我不願她死。他們為什麼不活下來?他們原本可以的。」
「裳兒,他們仍然未滅亡。你是他們的唯一骨血。你在延續他們的生命。」他輕柔的安慰我。
我輕聲說,我不是。
但我很高興,有人是。那樣絢爛的生命,有人延續著。
「世民,我想要那樣的愛情,也甘願承受那樣的結局。但如果我們也有那樣的一天,請放我離開。我自知沒有她的容貌態度,但我比她更渴望自由。」
「不,我們不會有那樣的結局。我不是隋煬帝,你也不是張麗華。我不會放你走,亦不會把你留在身邊卻不相見。我要給你我們的結局,最好的那一個。」李世民低頭輕吻我的眼,「我看過畫像。你比張麗華美。沒有人及得上你。」
「那是你沒有見過真正的美人。」我輕輕嘲笑。
這個女子,亡了陳國,興了大隋,卻又亡了大隋。她是有末世氣息的女子。這是她絕美的緣由,不問年齡,不問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