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看我,靜靜開口。
「這一天還是來了。」
語氣無限悲涼。
我只是問,「他在哪里?」
他低低嘆了口氣,目光像失落的少女。
「我知道是他。你一向仁心手軟。所以解藥也在他手,是不是?」
他突然有些憂郁地笑起來。
這是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他卻像月亮,發著涼透的白光。
「我不算無辜。一切因我而起。」
「只告訴我他在哪里。」
他低了眼楮。
「他在里面?」」當時我們一直叫你的名字……」
「唔?」
「剛才,我們一直在你身後叫你……」
「我沒有听見……」
「我想也是,」他低著眼,睫毛垂了重露般。「你一看到他,總好像就再看不見其它人了……」
沉默了許久,我才喃喃道︰「對不起,我試過,我真的很努力了……我真的……不能夠……」
人們總以為我們有選擇的能力,而事實是,從一開始,不自覺愛上的時候,我們就再也不能回頭了
我決定邁開腳步,頭也不回地往前。
他仍佇立在原地。
「真可惜……明天才到……听說西域有種香薰助夢,我替你尋了來……可來不及了……」
我恍若未聞,繼續向前。
「我們,是不是要走到那個地步了?」冷風浸滅了他的話,「置我于死地的那一步。」
我的腳步生生一滯。
回過身,直直的,不容許自己絲毫遲疑和讓步地看著他。
今夜,是一場裂帛。我必以撕痛的方式宣誓,我,只會站在李世民身邊。
我無法失去他,不能失去他。
所以必須狠下心。
我這才明白,所謂的不忍心,才是最大的殘忍,于人于己都是如此。太過懦弱不仁,一心以為可以避免傷害,都是天真毒瘤,狠辣甚于恃靚行凶。
簡單粗暴,未嘗不是好的。至少那種痛來得快,有生之年得以愈合,傷痕膚淺。
「這是我的選擇。我已經決定絕不回頭。你今後,對我不必手軟。我是你的敵人,手上拿著你看不見的利劍,只要有機會,我會把它刺進你流血的胸膛。」
我面如冷霜,回過身去,不留余地。
「風語裳!」
這是他第一次用那麼重的語氣叫我,也是最後一次了吧。
那是壓抑之後的爆發,撕心裂肺的克制,鈍鈍的音發著啞,像一個沒有聲音的人,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發出屬于自己的吶喊。
我停下來,听他說,听他說完,這是我對他最後的尊重。
「我從小就比不上他。學文,他過目不忘;學畫,他手到擒來;學武藝學兵法,他更是得心應手。世民學什麼都快。我得到的,得不到的,耗盡心機,他卻不費吹灰之力便一一到手。他是真的天子驕子,他才是。所以我從來不跟他爭,不是我心性淡薄,是不敢,我不敢跟他爭,我知道,我怎麼樣也是沒有辦法贏過他的。兵權,他拿去;大將,他拿去;甚至他要我這個太子之位,拿去,全部拿去吧。可是第一次,生平第一次,我想要爭爭看。我不想就這麼放手,我想要試一次,哪怕只一次。或者老天可憐我,會讓我贏一次。憑著我的苦心孤詣,贏那麼一次。所以我找機會與你攀談,洞悉他每一步的錯漏跟你接近,鼓起勇氣在他之前跟父皇提親,自秦王府不惜任何代價把你帶走。可是似乎我每走一步,你就離我更遠。直到現在,我孤注一擲,卻把你生生推到跟我生死相訣的地步。」
他的一番話,說得像清醒極了的醉酒人。
「我知道元吉終會下手的。我雖然不忍心,可卻想,這可能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機會。唯一贏一次,贏一輩子的機會。我沒有那樣強大的自制力去阻止。」他突然掩面痛道︰「我終究還是輸了……輸了……」
他跪在地上,像個受罰的孩子,無法大聲哭泣的沒有眼淚的痛苦,生生地只能抓著自己的頭皮,以痛苦殺死痛苦。
「知道麼,如果可以選擇,我會願意嫁給你,而不是李世民。」我不禁苦笑,「你是清白君子,全不像李世民心思深詭迂折。所以無論哪一方面,你都沒有輸。」
我臨走之前最後看了他一眼。
他仍是伏地跪著,似被攻破城牆的希臘,殘余的白蠟像。
「鼓起勇氣與他爭一次,哪怕是最後的一次。皇位,本就是你的。不必退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