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地面一百五十八丈處,一間不是太大的廳堂里,幾百個家伙比肩繼踵地擠在一起,吵吵嚷嚷。每個家伙的身前都放著一個方形的無蓋石盒。這些可不是豬的食槽,而是用來收集香火的香鼎。它們還有一個特別霸道的名字,御賜大地香火鼎。這幾百個家伙,當然也就不是豬,卻也不是人,他們全是「爺」字輩——土地爺。
這一間廳堂的主人,是它們的頂頭上司城隍爺。
這里,又被稱為地下城隍廟,由黃巾力士和鬼卒搭建而成。
屋子里一共有三百多位土地爺,都是被盧縣城隍爺召集過來,參加獻香大會的。
大廳里雖然很擠,卻還是有一位土地爺的身邊是空曠的,誰也不願意靠近他。在以矮為美、身高不超過四尺的土地爺圈子里,長得如凡人一樣的就是異類。這些身材標準、體格勻稱的「正統」土地爺們自然要和他劃清界限。
讓那些正統土地爺不可思議的還有一樁︰這小子面前的御賜大地香火鼎居然是空的。
「在哪當土地,還沒點香火,他空手來,八成是沒睡醒。」
「也可能就是個二愣子。唉,土地這等要職,豈是他能做的。」
「獻香大會,帶個空鼎就敢來,分明找死。」
李望一語不發地听著這些議論,臉上卻還帶著禮貌的笑意。好歹也是同僚,他們也沒指名道姓,犯不著跟他們翻臉。再說,這時候,他除了笑,也想不到更好的表情了,男兒有淚不輕彈,總不能哭吧?網吧通宵,出門吃個煎餅都能穿越,而且還成了悲催至極的土地爺,他至今還如在夢中。
獻香大會一般是在每年正月底和六月底舉行,一年兩次。主要內容,就是由各級的土地爺向上司縣城隍爺供奉香火。香火,是一種藍色的濃煙,看上去就好像火焰一樣,輕易不可壓縮,不可折疊,並沒有香味。根據神仙本冊之中記載,香火是神仙之間的通用貨幣,也是升官發財的憑證。
李望算不上人精,但基本的道理還是懂的,上司總是需要孝敬的,何況城隍爺還主宰著他的生殺大權,前途命運。現在他一點東西沒拿來,到時候鐵定要挨批了。離他最近的那幾個家伙,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在那里一個勁地說著讓李望心驚肉跳的軼事。
比如說,城隍爺的那點事︰
盧縣的城隍老爺姓包,原本不是修道的,活著的時候是個出了名的清官,愛民如子,卻給頂頭上司弄死了。管轄廣平府的府城隍大概覺得他算是枉死的,讓他當了縣城隍爺。可也奇怪,這位包老爺一旦做了城隍,作風就改了,變得貪婪成性。要是土地爺交不上份子,輕的是挨一頓土神鞭,或者斷手斷腳,甚至還有可能被免職的危險。
「土地爺被降級,直接就會成為城隍廟里的鬼卒。若說是地府中的鬼卒,那也還好,起碼是正規軍,在地府里打雜也好,干苦力也好,好歹那些小鬼都怕你。城隍爺手下的鬼卒,那算個什麼身份?香火之事,各地的土地爺分管了;斷案,城隍手下有判官呢,起草文案,還有師爺。」
「那城隍廟的鬼卒是什麼?」
「呵呵,就是城隍爺的奴隸,絕對的私人物品。要殺要剮,全是城隍爺說了算。」
「我听說,包老爺最喜歡打殺鬼卒,每年城隍廟的鬼卒都會換新一批。」
……
听手段,什麼黑社會大哥、後宮毒妃,和這位包老爺一比,那都弱爆了,這就是一個專門對自己下屬下狠手的主。
看著他們個個香鼎滿滿,再听進些「危言」,李望心里也越發沒底了。這城隍老爺要是怒了,把他直接降為鬼卒,到時候只怕也要被受盡折磨而死。可是,他渾身上下,就愣是沒點像樣的東西可以拿得出手的。
「城隍老爺到!」
這時,听一個城隍廟的差役叫了一嗓子。所有的土地爺都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低頭迎接。屋子的大門轟然洞開,只听「呼」的一聲,然後就听一個洪亮的聲音道︰「諸位辛苦了,請坐吧。」
土地們齊刷刷地坐下了。因為身高上的巨大優勢,李望可以輕易地看到城隍老爺的樣子。這城隍老爺個子不高,但比廣大土地爺們還是有點優勢的。光看臉,他倒是也不胖,小眼楮小鼻子的,看上去還頗有點小家子氣。但他那肚子,足可以讓懷胎九月的孕婦都汗顏,用大氣磅礡來形容是正恰當的。比起寒磣的土地爺們,他的裝束也奢華多了,一身豪華的錦緞衣,金玉腰帶,頭頂珠玉寶冠還發出淡淡的光華,靈氣逼人,也不知道得價值多少鼎香火。他往那太師椅上一坐,聳了聳肩頭,還真是氣勢非凡。
城隍老爺的排場還在另一個方面體現出來了,那就是跟班的多。判官來了兩個,師爺跟了四個,左邊站了八個差役,右邊站著八個黃巾力士。城隍老爺說完這一句話「請坐」之後,那八個懂事的差役立即高聲呼喊︰「城——隍——」,嚇得有幾個膽小的土地爺剛坐下又跳起來,冷汗起碼流了三兩。
總算都坐定了,李望感覺這廟里的氣氛變得沉悶無比,土地爺們幾乎大聲呼吸都不敢,恰如那暴風雨的前夕。
城隍爺悠閑地喝了一口茶之後,朗聲道︰「諸位,風風雪雪又是一年。首先呢,我等都應該感謝三清天尊的庇佑,五方上帝大帝恩澤天下,二十八星宿的光華普照,後土大帝的厚德載物,閻王老爺的眷顧……去歲,爾等大多數都能恪守本分,維護一方安定,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這是值得肯定的。百姓信仰土地之風也日漸盛行,爾等功不可沒……」
城隍老爺大概說了有半個時辰,中間喝了三杯茶。本來這講話是無聊至極的,可李望提心吊膽的,生怕听漏了,倒是仔仔細細地听了。他估計了一下,城隍爺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強調諸天神佛和後土大帝的垂愛庇佑,以及對城隍和土地爺事業的支持。這種講話的無聊程度,已經超越了李望記憶中那個假大空的小學校長。他盡管強迫自己去听,到後來還是免不了昏昏欲睡。
「獻香開始!」與城隍爺不同的是,師爺絕對言簡意賅,四個字,道出了今日大會的重點。
李望猛地打一個機靈。
獻香大會正真開始了。
「藍村土地,香火一鼎,滿!」
「花木土地,香火二鼎,滿!」
「東方里土地,香火二鼎,滿!」
「肇家屯土地,香火三鼎,滿!」
……
在城隍老爺的座位前面放了一個氣派的三足大銅鼎。土地爺們獻上來的香火經過兩位判官檢察之後,再由四位師爺倒進去。土地爺們拿回香爐之後,給城隍老爺行禮,可以得到一些簡單的符,再遁地離開。
「以前听老人們講,舊社會佃戶們交租之後,地主還要請客吃飯的,叫什麼流水席。這城隍爺直接拿符打發,看樣子比地主爺不如,活月兌月兌一坐地分贓的大盜。」李望越發擔心。
其他的土地爺基本都是滿滿的一小鼎,大地方的土地爺甚至是三鼎,再看著身前空空如也的香鼎,李望真有一種把自己變成香火的沖動。
這念頭原本只是一閃而過,可他偏偏又想起了之前從那幾個土地爺說的一個故事︰前年,有一個土地爺因為沒交上份子,城隍老爺一怒,就命差役把那老哥的一只手剁下來,燒成了灰,說是香火不夠的,以後就拿自己的胳膊抵。
任何恐怖的事情,原本其實都稀松平常,可要是刻意那麼一想,立即就會嚇人起來。而且,絕對是越想越恐怖,傳說中人嚇人嚇死人,大概就是這麼來的。李望原本還算是鎮定的,甚至他還想好了如何跟城隍爺辯白,這會卻給自己嚇得有些木了。他甚至開始變態地計算︰「一只胳膊燒成灰可能都不夠……可能兩只都不夠,難不成還要搭上一條腿……」他心中哇地一涼,忍不住看看自己還算正常的雙腿。這一剎那,他感覺這腿很快就不是自己的了。
「虎林村土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听那判官在叫。
那判官的語氣可不太友善,聲音好像響雷似的,李望也不禁開始為這虎林村的土地擔心起來了︰「看來這老兄得遭殃了。」可抬眼一看,他卻禁傻眼了。這屋內除了城隍老爺和他那些跟班之外,就剩下一直窩在角落里的自己了。
「大膽!」其中一個判斷怒喝道,「虎林村土地,如何不應。」李望這下算是弄清楚了,敢情自己管轄的那地方就是叫勞什子虎林村的。他豁然起身,急急忙忙跑到城隍老爺前面,恭恭敬敬行禮︰「城隍老爺恕罪,虎林村土地李望在。」
「放肆,帶來空香鼎來,分明就是藐視城隍,拿下!」判官喝道。城隍老爺面無表情,也不說話,顯然就是默許了。倒是其中一個高瘦師爺臉上露出了一點悲憫之色,不過他是不敢也不會替李望求情的。
四個差役立即上來,直接將李望架起來。就在這同時,其中一個判官已經用極快的速度做出了宣判︰「虎林村土地李望,玩忽職守,不知造福一方,公然藐視城隍,難以教化,現判火刑處死!」
「處死!?」李望大驚。
這可比貶為鬼卒更慘!
橫豎都是一死,豁出去了,李望反而鎮定下來,高聲道︰「城隍老爺,卑職冤枉啊,老爺你英明神武,明鏡高懸,千萬給卑職一個自辯的機會!」城隍爺還是不說話,架子端得十足。倒是听那判官喝道︰「汝這般怙惡之輩,多說何益!拉下去,推進火鼎。」四個差役立即架著李望往屋外走。
李望腦子飛速轉動,急忙又高聲叫道︰「殺了卑職,實在是大人的損失,大人明鑒。」這城隍包老爺顯然是不吃戴高帽這一套的,那就索性談談生意,他這麼貪婪,說不定還有機會。
可是,李望這話說出去,城隍老爺還是沒動靜。這屋子不算太大,四個差役抬著他已經走到門口了。這要是出去了,他喊話城隍老爺也不一定听得到,今兒個就算是死定了。
「回來!」
李望的身體已經有一半除了大門,城隍爺突然開口,將他叫了回去︰「豎子,半年功夫,香鼎卻空空如也,可見你在任上如何忘忽職守,懈怠鄉民,竟還敢口出狂言?你最好說清楚,否則本城將你打得神形俱滅。」
他這麼問,李望立即看到了一線生機。
李望趕緊道︰「包老爺容稟,卑職到虎林村才一天半,正好趕上這獻香大會。卑職心中全是香火大計,實在是時日太短。」「吳師爺?」城隍爺小眼楮眯了一下,看了看左邊的一個矮胖的麻臉師爺。那師爺立即取出本冊子查了查,然後點點頭︰「回包大人,情況屬實。」
城隍爺眉頭皺了皺,道︰「既如此,為何不提前說明。方才你咆哮城隍殿,若說不出情由,本城一樣叛你死罪!」
「咆哮你妹啊!」李望在心里咒罵了一聲,嘴上卻是恭恭敬敬地道︰「回包大人,小人有信心,半年之內,就可以獻上三小鼎香火。屆時,卑職若是辦事不利,任憑大人發落。」這話說出去,無異于一場博弈,若是城隍爺不為所動,那他只怕會死得很慘。
頓了一下後,城隍爺淡淡地拋下一句話︰「本城只給你一個月。」
李望這才稍稍松一口氣,急忙謝恩,施展土遁之術向虎林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