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才不過八點半的光景,離午飯時間尚早。
小何最後選了個折中的辦法,就是先離開這里,然後再掐著飯點回來接王順,這樣就不會進退兩難了。他平時想用一下寶馬X9都難,如今機會難得,不趁機開出去溜達一圈,又如何對得住自己呢?
小何走後,王順卻也沒坐多久,他知會了胡婆婆一聲,就慢慢悠悠的走向了野外。
胡婆婆沒有多問,她知道王順要去哪里。只是臨行前,胡婆婆千叮萬囑,要王順在十一點半以前,一定要回來吃飯。
鄉間阡陌,極是狹窄。小路彎彎曲曲,其寬最多一米二,道路兩旁又長滿野草,可見度不高。這樣的路,只得自行車、獨輪車單向通行,若是遇到會車,就必須到道路的交叉口處避讓。
雖然鄉野的小路,與十多年前相比,並未有絲毫改變,但農田的狀況,卻變化了許多。
如今這農田,多半已被投閑置散、無人打理,田間也是野草叢生,只有少數的油菜花田,可見彩蝶翩翩共舞。此情此景,渾然不似當年,值此夏秋之交,田間耕作,必然熱火朝天,人聲蓋過蟬聲——這是好現象,說明國家發展、百姓富足,無需辛勞耕作。但這也不是好現象,說明人性憊懶、好逸惡勞,容易忘卻根本。
王順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在這一片土地上,跟著母親一起收過稻谷、插過秧苗,種過桃李、摘過桑葚……他倒是希望,能夠回到這樣的日子。
睹物思人、往事歷歷浮現,隨著追憶畫面的切換,王順不知不覺也已經爬到了一個山頭。
這是一座墳山,地勢平緩。山上壘著數不清的墳丘,不管有沒有立墓碑,不管有沒有人祭奠,它們都躺在這青山綠水之間,浩然歸去,與天地融為了一體。
王順母親的墳塋,亦是其中一座。不過具體來講,這其實是一座衣冠冢。墳前干干淨淨,還隱約能看到一雙腳印,應該是這兩天剛好有人來祭拜過、打掃過。
只是……這人會是誰呢?外公一家已到了雙龍市,不可能是他們。也絕不可能是父親,一定不是!然而除此之外,還會有誰呢?
王順實在理不出頭緒,看著墳墓,又想起了記憶中的母親。
母親當年本是青水村小學的一名教師,那時候學校師資稀缺,母親一人就要教三門課,帶兩個班,因此常常上課上到很晚。
在王順八歲那年,九月十三晚,青水村突發山洪,學校首當其沖。母親為了救出自己的學生,數次沖入湍流之中,最後因體力不支,終被洪水沖走。那一晚,整個青水村總共有九人遇難,五人失蹤。
此後五年,家人致力搜尋母親,不果。後來父親另結新歡,竟然提議申報死亡,從那時起,父親這個令王順高山仰止、奉為表率的偉大形象,亦隨之崩塌。
不久之後,民事判決書下達,法院正式宣告母親死亡,于是就有了眼前的這座衣冠冢。
雖然理智告訴王順,在當年山洪爆發的危情之下,母親生還的可能性幾乎為零,然而一日不見尸首,王順就始終抱有希望。
唯一令王順痛心疾首的,是父親的狠絕!他為了能夠入贅京城的豪族,為了所謂的錦繡前程,竟狠心放棄了母親!
我絕對不會原諒你的,王之齡!你沒資格當我的父親!你就是一只人面獸心的白眼狼!一只忘恩負義的禽獸!
「轟~~隆隆~~」
老天似乎听到了王順的忤逆心聲,忽然怒雷大作,整個山野頓時為之顫抖,鳥雀驚飛,振翅四竄。
黑雲瞠目張爪,天地一片晦暗。
王順亦不由打了一個激靈。
但他卻並非是因為懼怕了雷聲、黑雲。而是因為在天空打雷的一瞬間,他的內心,似乎陡然間感受到,漫山遍野的墳墓中,竟溢出了無數個靈魂。
眼楮看不到的幽靈、鬼魂,心靈卻能清晰感應得到。如此令人震撼的情形,實是生平僅見。
「伙計啊,我多麼希望我兒子來看看我啊……」
「兄弟啊,我手頭緊啦,要不你先借我點銀子花花?」
「老伴啊,听說咱們的曾孫出世啦,你給起個名字唄……」
…………
王順的腦海里,涌現了許多繁亂的聲音,有些很弱,無法听清,但也有一些,一字不差的落入他的耳內。
這、這……難道,這就是死者的心聲?
難道,這就是龍魚訣的能力?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順尚來不及理清思緒,天空中已驟下暴雨。這暴雨無情的澆熄了山野的鬼靈,使這一切又回復了平靜。
但王順的內心,已再也無法平靜下來。暴雨砸到身上,好似渾然不覺。
他就在母親的墳前,呆了許久許久,心速跳得飛快。他既希望能听到母親的心聲,但又更加希望听不到。
因為听不到,就表示母親還沒死,她還活著!
剛剛在暴雨之前,那麼多靈魂的聲音,沒有一個是屬于母親的。換句話說,母親一定還活著!
如果以前,這只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想法,那麼現在,王順等若得到了一個母親仍然在世的間接證據。
想到這里,王順忽然緊握拳頭,仰天長嘯了一聲,多年來的郁結隨著嘯聲的宣泄,一掃而空!
隨即,整個人的精神狀態,變得亢奮、輕松!他一定會繼續尋找母親,只要不放棄,就一定能找到,一定能!
隨即,王順的身體狀態,感受到了傾盆暴雨的無情與犀利!
「阿嚏~~」
「得趕快回去才行啊,這樣淋下去,還真有點吃不消。」
王順雙掌合什,朝母親的墳墓拜了一拜,正想再拜時,卻又突然分開了手掌,訕訕笑了起來,道︰「老媽,你一定還活著的,對不對?小天這回就不拜您啦……」
說完,就抄了近路,狂奔而去,一路上淤泥四濺,仿佛踏浪而行。
等回到胡婆婆家里的時候,王順已經狼狽得不行,活月兌月兌似半個泥人、一個水人,就好像是掉進蓮藕塘里,剛爬了上來。
「阿婆,阿婆……」
胡婆婆家的大門是虛掩著的,王順推門進去,不見胡婆婆人影,叫喚了幾聲,也仍舊沒人回應。
王順就到廚房去找,但也只見到一桌香噴噴、熱騰騰的飯菜,應是剛做好沒多久。由此推之,胡婆婆才剛離開家。
「下這麼大的雨,她會去哪兒呢?」王順有些擔心。
但不管怎麼說,他擔心歸擔心,也總得先找身衣服換上,然後才方便到附近的人家,去問問胡婆婆的情況。
于是,王順就去找臥房、找衣櫃。雖說這里只有胡婆婆一人獨居,她的老伴兒也離世多年了,但想來總留有幾件男式的衣褲,可以讓自己暫且換上。
其中一間臥房,床上空蕩蕩的,應該暫時沒有人住。這里有幾個大衣櫥、衣櫃,王順翻了翻,都是些夏季用不到的棉襖、棉被之類的什物。
王順微微有些失望,又轉到另外一間。這間臥房窗明幾淨,床上整齊疊著兩副薄被,兩個枕頭。想來胡婆婆平時就睡在這里。
當目光落到床頭櫃時,王順卻登時兩眼放光,如獲至寶。
一件潔白的襯衣、一腰寶藍的牛仔褲、一條干干淨淨的毛巾,全都方方正正的疊在一起……這一定是胡婆婆幫自己準備的,她知道自己沒帶傘出去,回來一定會被大雨淋濕,所以……
王順如此想當然的樂著,立馬月兌掉濕透的上衣和長褲,稍一猶豫,卻是連底褲也扒了下來。
他利索的拿毛巾擦干了身子,然後拿起襯衣往自己身上比了比,還真是相當的合身吶。
不過王順也不急著穿上衣,此時全身光溜溜的,還是先穿褲子比較妥當。于是他將襯衣丟到床上,又攤直了牛仔褲……
呃,牛仔褲的腰圍,細是細了點,不過勉強能穿上吧……
正想穿起牛仔褲時,王順又是眼前一亮,原來在牛仔褲的下面,還準備了一條小三角褲——胡婆婆還真是想得周到啊。
心里這般贊著,當他拎起小三角時,卻忽然覺得不對勁了。
這、這內褲也實在太小了……料子也實在太滑、太薄了,甚至足以用性感來形容……王順將小內褲拎到眼前,對著門口、光線好的方向看了看,還是半透明的……胡婆婆,這,這不對啊!
王順看著眼前的小內褲,又鬼使神差的用力的嗅了嗅,明顯還殘留著異樣的香味兒……
不對,要壞事了!
心里正琢磨著,目光透過小三角褲,已見一道人影站在了門口——那是一個身材極妙的女孩,穿著緞質的睡衣睡褲,渾身散發著誘人的氣息。她的五官也是極為精致,裁著干練齊整的短發,此時還正刷著牙,大眼楮眨呀眨的,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
「啊~~啊~~」
陡然,驚天動地的尖叫聲,與天空中的雷雨齊鳴,得人心發毛。
隨即,女人手里的牙刷和男人手里的內褲,都一起掉到了地上。如此出人意料的尷尬場面,足以致使兩人腦袋的間歇性短路。
半晌,女人出聲質問︰「你是誰,你怎麼會在這里!」
聲線顫抖,明顯情緒激動。
「呃,我是……」
「別過來,你是誰,你想干什麼!」見到男人上前走了一步,她歇斯底里的喊了起來。
「妹子,別怕,其實我是……」
「說了你別過來,你這個死流氓、死變態,再過來我就報警了!」
「可是我……」
「我我我,我什麼我,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動歪腦筋,我可是很凶的!」
「嗯,這個、我看出來了。」
「什麼,你說什麼!」
「呃,我是說妹子,我們之間(存在某些誤會)……」
「閉嘴,誰是你妹子,誰是你妹子?你個死變態,臭不要臉!」
…………
王順徹底語塞了,到現在,他還沒機會說上一句完整的話。不過也難怪人家女孩子會這麼激動、害怕,自己剛才應該是嚇到她了吧。
且不與她一般計較,為今之計,是先穿好衣服,然後去找胡婆婆。
「喂,你干什麼,那是我的衣服!不準你踫它,再踫我就報警了!」
「那好吧,我也要報警。」
「什麼?」女孩頓時愕然。
「有人偷窺我換衣服,侵犯了我的隱私,難道我不該報警嗎?」
「你、你、你狡辯……」
「一個女孩子偷看一個光著身子的男人,難道就一點不害臊嗎?」
「我、我、我沒有……」
「沒有?你是指沒有偷看呢,還是指沒有害臊呢?」
「你……」
女孩憤然詞窮,又見變態佬不理她的警告,竟然自顧自的穿起了她的牛仔褲,心中一急,操起門口的掃帚,就狠狠的向男人打去!
男人起先沒有還手,女孩就越打越是來勁,暗忖︰這個入室行竊的變態盜賊,赤手空拳、赤身的,似乎也沒有傳說中的危險性嘛。今天本小姐就親手擒盜,做一回巾幗不讓須眉的女豪杰!
「你鬧夠了沒有!」
忽然,男人一聲暴喝,女孩手中的掃帚,竟被他緊緊拿捏住了。
女孩奮力嘗試了幾次,發現沒法奪回兵器,于是當機立斷,放棄了掃帚,然後退出門外,「嗙」的一聲,將男人反鎖在臥房內。
她拍了拍手,插起小蠻腰,洋洋自得的道︰「女豪杰向來都是斗智不斗勇的,這一招甕中捉鱉,看你往哪逃!」
女孩獨自樂了一陣,但很快又糾結起來。
她之前在衛生間洗簌,是听到動靜才走了過來的,身上什麼也沒帶。手機和座機,都在臥房里面,想報警都難,現在該怎麼辦呢?
屋里面的貴重物品倒是不多,但卻有幾份極為重要的文件,萬一這死變態把它撕毀,或者拿來要挾她,又該怎麼辦呢?
她又看了看自己的衣著,這一次回家太過倉促,也沒帶什麼換洗衣服,睡衣里面可還打著真空呢。遲些時候,還得拿回房里的內衣內褲穿上……一想起剛才這死變態,竟然拿著她的小內衣又模又嗅,實在令人作嘔。這、這都是個什麼事兒!女乃女乃說,今天的黃歷寫著不利出門,可自己也沒出門啊?
不過冷靜下來細細一想,死變態雖然變態,但貌似真的沒啥惡意,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誤會呢?
「喂,你到底是……」
這麼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女孩盡量使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正準備好好詢問一番,房內忽然傳出了熟悉的手機鈴聲。
她馬上又著急起來,道︰「喂,你把手機給我拿出來,這個電話對我來說很重要。」
男人顯然沒有一丁點兒的紳士風度,只懶洋洋的應了一聲︰「你就不會自己進來拿?」
笑話!姑女乃女乃才不上這個當,要是自己進來了,還想有好果子吃啊?但貌似不拿又不行,到底該怎麼辦呢?
女孩在門外干著急,相反,王順卻是一片悠然。
既來之、則安之,他既不是賊、也不是盜,用不著心虛,更加沒啥好急的。
倒是這個潑辣女孩,剛才委實把他給打疼了,想想多少有些窩囊、憋氣。原來好好的心情,這時候也差不多給打沒了。
如果王順所料不差,女孩應該就是胡婆婆早上提到過的「乖孫女」,他總不好真的還手打她,拿人家女孩子出氣吧?
但王順心中有火,也就故意不去澄清誤會。你把我當強盜是吧,好啊,那我就干些強盜該干的事情,非嚇唬嚇唬你不可!
王順在房內掃視一周,最後目光鎖定了寫字台上的幾份文件。
其中一份是商鋪租賃協議,承租方蘇玥,應該就是眼前這個女孩子了。看上面寫著的身份證號碼——89年出生——年紀竟要比王順還大了兩歲。
再看看商鋪的地址,芳華路625號飛鳳大廈一樓……王順愣了愣,這不是江南第一烤魚館對面嗎?小丫頭片子,眼光和魄力倒是不差。
這樣一個集散中心地,一年沒個二三十萬,根本就盤不下來,她租來做什麼呢?
答案卻是在另一份文件上面︰開心寶美食連鎖加盟意向書。
加盟開心寶?呵,野心不小嘛。
開心寶集團總部位于京城,這幾年發展迅猛、聲勢浩蕩,在全國範圍的連鎖飯店接近千家,可謂是中式餐飲業的龍頭老大,規模直追肯德基、麥當勞,幾乎家喻戶曉。當然,開心寶對加盟伙伴的甄選,也是非常嚴格,這就難怪蘇玥肯痛下血本,在芳華路租賃店面。
若蘇玥能成功加盟,在永方諸多餐飲同行中,就不難月兌穎而出了。
除這兩份文件之外,桌上還有一份《新品研發及推廣計劃書》。前面兩份是打印稿,而這一份卻是手寫稿,清清秀秀的字跡,竟給了王順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
這種感覺有些奇怪,他明明不認識蘇玥,更加不可能見過她的筆跡,怎麼會……
王順搖了搖頭,暫時不去想它,接著就拿著計劃書一字一字的看了下來。
一開始,王順忍俊不禁,差點沒笑出來。原來蘇玥自大學畢業之後,自己開了一家包子店,這兩年積累了一些資金和經驗,于是就想做大。而她筆下所謂的新品研發,指的竟然就是
「包子」。
呵,包子就是包子嘍?再怎麼研發,你也不能變出花來不是?
但很快,王順就收起來了輕視之心。
蘇玥在書中,一一列出了冰包、酒包、生日包、組合包、花包、十二生肖包、星座包等等各種包子的做法、賣相、口味及其適用場合、人群,言之有物,絕非無的放矢。
在其文末,又有這樣一段文字︰
「我不知道肯德基、生日蛋糕之類的西來美食,是何時開始風靡、是究竟因何風靡的,但我卻深知包子、燒餅、餛飩等等本土飲食,是中華民族千百年的傳承,少不得,更忘不得!將這種傳承發揚光大,便我是做美食的動力及理想。若有朝一日,人們饑餓的時候,首先想到吃包子,祝壽的時候,也首先想到用壽包,則這是我這畢生最大的成功,于願足矣。」很顯然,「包子」在這段文字中,是用以借指「本土飲食」的。
其字里行間,透露著拳拳赤子之心。雖然很傻很天真,但卻很是令人值得尊敬。
再看落款的日期,正好是昨天。看來這計劃書應該是蘇玥熬通宵趕出來的,這就不難解釋她為何睡著中午,才起床洗簌。
看到這兒,王順也就漸漸打消了捉弄蘇玥的念頭,人家一個女孩子,畢竟不容易,我就不跟她一般見識了。
「喂,喂,死變態,快把我手機拿來,拿來……」
「死變態,告訴你,我剛才可是去報了警的,你最好放老實點……」
房外沒安靜多久,又忽然鬧騰了起來。看樣子,蘇玥曾短暫的離開過,或者是去找胡婆婆、或者其他,現在她才回來、又開始嚷嚷,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還一口一個變態,嘖嘖嘖,這哪里是個女孩子,這簡直就是一個村姑、一個潑婦嘛!
好嘛,你要玩,那少爺就陪你玩,玩到你喊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