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薛慎篇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題記
往事經年,逝如流水。
她曾經以為,她是恨著滄淵的。若非刻骨的恨,豈會有徹心的痛?
然而,直到很多年以後,她為實現年少心願而踏遍九州,閱盡世情之後,昔年心底的苦澀悲痛逐漸平復,驀然回首,她才有片刻的恍然。
並不是沒有用過心,並不是沒有用過情,只是,他用的心太少,她用的情太淺。
于是,擦肩便成了命運注定的必然。
落英國內,薛家是著名的醫藥世家。二百年來九代單傳,每一代家主都是落英王的專屬御醫,可謂受盡帝王恩寵。
她出生時,母親在產房里受苦一天一夜,所有人都以為,薛家的又一代少主誕生,然而卻沒有人料到,她竟會是女兒身。
她三歲時,祖父將她抱在懷里,教她識別藥材。她生來對藥材極為敏感,總是識過一遍就再也不忘。祖父對她嚴苛多于和藹,有時甚至會故意為難她,指出一些她未曾見過的藥材讓她說出藥性如何,為此,她曾受過不少祖父的責罰。
直到她四歲時讀書認字,八歲讀遍家中所有醫書,至此,祖父便再也無法為難她。
然而,自那之後她總是能看到祖父對著她一再的嘆息。起初她並不明白,後來她才逐漸了解。
母親為生她元氣大傷已不能再生育,而薛家九代單傳,豈能毀在她這一介小女子手中?祖父嚴令父親再娶,母親自此日日咽淚裝歡,年幼時的她不懂,長大之後通曉人情世故她才明白幾分。
難怪母親並不愛理她,想來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母親的這一生是間接毀在她手上的。
她不是男兒身,這不是她的錯;母親生出女兒,這也非母親的錯。但是事情糾結于此,她們就是錯了。
父親是藥痴,平生所愛僅制藥一事。制起藥來渾然忘寢廢食,忘卻今夕何夕。即使母親生她的那一天一夜,父親只等了一個時辰便進入藥廬閉關七日,出關之後也僅是看了她一眼,陪母親說了一會話安慰母親幾句就不見蹤影。母親再見父親時,已是一月之後。
對于少情寡愛的父親薛慎並無好感。在她最需父母憐愛的時候父母棄她不顧,她年紀小小僅能醫術相伴,這也注定了她日後同父親一樣嗜醫如痴的性子。
她于醫術上級有天賦,這是她年少時唯一能令祖父開心的地方。但她同時也無法忽略,每當祖父看著她時那嘆惋不已的神情。
清楚的記得九歲時她第一次大膽施針救人,那日祖父將她抱在懷里,帶著憐愛的神情撫模著她柔軟的青絲。
她當時驚喜莫名,以為祖父終于承認了她,因她自四歲起祖父便再也不曾抱過她。
但是,祖父的一句話卻令她冷僵在原地。
「慎兒……為何你是女兒呢?……」
為何你是女兒?為何你不是男兒身!
只恨生非男兒身——那成了她年幼時最深最大的遺憾。
她叫薛慎。
這個名字是祖父為她取的。單名為慎,無他,只因祖父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
——行醫須慎,用藥須慎。
曾有一度,她私心的以為,祖父是喜歡她的。她那樣努力的展現學醫的天賦,只為能得到祖父的一聲贊賞。
但是,從小到大,祖父從未贊賞過她,一聲贊賞也沒有。
也許因是二娘沒能為父親生下一兒半女,所以娘親的地位依然鞏固。而祖父也在百般無奈下將目光重新凝聚在稟賦高超的她身上。
在九歲到十一歲那兩年多,是她這一生中最開心快樂的日子。
在那之前,她從未想過,快樂的天堂與悲慘的地獄僅是一線之隔。
永遠都無法忘記……
她永遠都無法忘記,永遠都無法忘記初見蕭滄淵時的場景。
那個藍袍如海的少年只一人一劍踏雪而來,在朝陽初升時映入她的眼簾。
她從沒見過那麼美的少年,美麗得比那初升朝陽還要炫目幾分,盡管他的面容冷寂勝似荒原冰雪。
寂寥,冷酷,帶著鋪天蓋地的血色殺意闖入她的生命。
那時,她怎麼也想不到,那樣一個美麗的少年,帶給她的卻是終生的痛與恨。
一人一劍。
他只一人一劍,卻頃刻間滅了她薛家百余口人。
薛家一百二十口人,除她之外,全部死在他的劍下。
她茫茫然看著他大開殺戒,只感覺如墜噩夢。那個只比她大一歲的少年,那個在所有人眼中如修羅鬼煞的少年,毀了她的一切。
那一年,她十一歲。就在那一年,她的世界頃刻顛覆。
醒來時,她已身在蕭氏一族的雪玉峰上。
她以為,她會死在那一場屠戮中。但是奇怪的是,滄淵沒有殺她,他將她帶回蕭氏一族。
整整一個月,她自我封閉在一間小小的黑屋子里。驚恐、害怕、噩夢一一纏繞著她,宛如有一只無形的手扼住她的喉嚨,要將她生生困死!
沒有人知道滄淵在滅了薛家後為何獨獨留她一命,她不清楚,也不敢問。所以只能苟且偷生的活著。
沒有經歷過永遠不會清楚,那份壓抑的痛楚,那份絕望的恨意,那份對未來生存的茫然幾乎要將她逼瘋逼死!
她不該活下來的……
到一個月後的第三天時,她的腦海僅余下那一句話不斷縈繞。
她不該活下來!
她為什麼活著?她該跟祖父父親一起走的,她不要一個人活著,她不要孤零零一個人活在世上!
第五天,她打碎了侍女送來盛食物的瓷盤。她是學醫的人,實在再清楚不過人體上的哪些部位能讓人輕松踏上黃泉。
「為什麼要死?」
「誰?」
白衣如雪的女孩,是黑屋內唯一的訪客。
薛慎第一次見到蕭惜遙,那正是她痛不欲生絕望求死時。
第一次見到蕭惜遙,她敏銳的察覺到,這個臉色蒼白的白衣少女身體有病。
「你為什麼要死?」
「我、我的家人全被蕭滄淵殺光了!我報不了仇,我殺不了蕭滄淵,難道連死都不成嗎?」
「不要仇恨哥哥。」
「什麼?」
「我叫惜遙,是滄淵的妹妹。你是薛池的女兒是嗎?」
她驚怔住。沒料到面前女孩的身份竟是如此。
「哥哥滅了你家嗎?不要怪哥哥,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惜遙昏倒在黑屋里。那是她第二次看到滄淵,也是第一次看到滄淵的滔天怒火。
她不用懷疑,如果不是惜遙的及時醒來,她絕對會被滄淵折磨致死。
也就是在那時,她終于明白滄淵為何殺她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