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虛如羽回到了他的居所——沉香居。
沉香居前,是一排高大的沉香樹。若在夏日,沉香樹綠木成蔭郁郁蔥蔥,觀之自成一派風景。可彼時已至冬季,樹葉早已月兌落,一排樹木只剩下空落落的枝椏。寒風吹過,枝椏發出喑啞的響聲,听之總有不盡的蒼涼意味,讓人從心底升起淡淡的寒意。
虛如羽極喜歡這一排沉香樹。以往無論多晚,當他結束一日的公務回到居所,總會習慣的來到沉香樹下悠然踱步。他的居所沒有任何侍衛守護,他總是享受著獨自一人的寂寞,喜歡著安然沉靜的氛圍,在靜謐的晚風中思考著一日所為,對自己一日所為做出更為公正的評語,錯則改之,無則加勉。
虛如羽無疑是個極好的管理者。他將四方城管理的井井有條,百姓安然和樂,和氣融融,垂髫稚趣,白發怡然,這在千年亂世里是極為少見的。就連夕光也曾感嘆︰羽乃大才也!
而在城主府大多數人的心中,那位暗中管理著四方城的烏衣少年幾乎完美的堪稱天人。所有的難題到了他眼中都能輕而易舉地解決,在他手中似乎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在這一點上縱使幾乎被四方城百姓信奉為神人的夜熙輝也是做不到的。虛如羽寬于律人嚴于律已,待人溫和對事嚴謹,見過他的人幾乎都會有相同的感嘆——這個人是沒有缺點的。
白璧無瑕,君當如是。
然而今夜,那個被世人贊作「君子無瑕」的男子素來溫和沉靜的面具終于有了瞬間的破滅——
在打開院門走進院中的瞬間,不經意的朝沉香樹那邊掠過一眼,虛如羽的臉色頓時一僵。
冬日的戌時夜色已經深深沉了下來,熟悉的院落與景色映在烏衣男子漆黑的瞳眸中,卻因為那兩抹突如其來的白而讓他僵硬了面色。在黑暗的夜空下,那兩抹白色熾亮得猶如一雙閃耀的流星,在劃過他眼中的瞬間,刺得他眼底一痛。
兩顆沉香樹相隔的間隙里,有一張石桌四方石凳。石桌上陳列著一盤棋,那是盛夏乘涼時虛如羽同友人下過的殘棋。而此刻,東西兩方的石凳上分別坐著兩名白衣男子。
一者素衣清雅,銀絲成繡;一者白衣平淡,簡潔素淨。一者面如冠玉,顏容雋秀;一者清淡似水,面貌平凡。前者一身氣質非比尋常,看似淡泊疏離清雅尊貴,一笑之間卻有無以言喻的溫柔親和。後者一身氣息寧靜平和,仿佛融于塵世毫不起眼,細細望之卻似有魔力令人一望再望。
這兩人也不知是來了多久,他們靜靜觀棋下棋,沒有任何言語或眼神的交流,仿佛兩個人已經融入他們身前的那局棋局。落子有聲,殺局無限,他們似乎是努力的想要置對方的棋于死地于打破這局死棋,卻奇異的下出了一種堪稱詭異的「和諧」之局。因這兩個人的棋里不帶絲毫殺氣,是以他們似乎進入一種極致的玄妙境界,與世隔絕,忘塵忘我,甚至連此地主人的到來都不曾發現。
而虛如羽的到來,徹底打破了那種玄妙的氛圍境界。
「你要等的人來了。」那俊顏如玉的男子先開了口,他唇角含著溫柔的笑意,抬頭打量了逐步向他們走來的男子一眼。
這一眼卻也讓他不由一詫。
他以往身份高貴居于高位,對九州各國的智者能人也曾做過一些調查,當然對于上位者來說這是很平常的事。他自然也曾听聞過這位四方城的真正掌控者——被四方城民贊為「君子無瑕」的人物。
作為能掌控整個四方城還可以將自己包裹成完美無瑕的君子,說句實話,對于此人他心底著實是敬佩多于厭惡的。若非好友之故,他絕不可能有朝一日同這男子為敵。邊就是此刻,他也是不願與他為敵的。猶記得昔年看過此人的事跡與左右智士聊及此人。猶記得酒後暢意各抒己見,他曾為其下過的十六字評語——此人若非大聖大賢,必是大奸大惡之徒。
彼時不過酒後之言圖一時痛快,說完也不曾怎樣放在心上,酒後便忘個干淨。若非今日見到此人,他興許一生也未必能記起。
可是此刻真正看到這個四方城的掌控者,他心底的驚詫不可謂不大。
眼前的男子年紀出乎他意料的年輕。他本以為有那樣的手段那樣的能力此人必也是歷經一番滄海的人物,哪里料到他如此年輕,竟似只有十七八歲的年紀!那還只是可以被稱為「少年」的年紀。他的面龐上依稀有著屬于少年的稚女敕秀氣,只是眉宇間的沉穩冷靜卻叫人一眼看得明白,這並不是一個無能的少年,而是一個真正的掌權者!
暗夜之下,那人一襲烏衣穩步而來,廣袖翩飛隨著他的腳步搖曳不止,無形之中便有一股高雅不凡的氣勢隨之迫人而來。他以銀冠束發,腰佩玉玨,如墨的發絲下是一張清奇秀氣的臉龐。
他的容顏並非是好看得令人驚艷,五官之間僅僅能算得上秀氣,而令雲隱塵第一眼注意到的,並非是少年的容顏,而是他身上所蘊含的獨有的氣質。
這世上的人千千萬萬,庸而俗者數不勝數,鮮少有人能擁有一種獨特的氣質,可以令人即使在千萬人之中仍能輕易將他認出。換句話說,在江湖中行走,容貌可以改變,聲音可以改變,身形可以改變,唯獨那種氣質是無法改變的。因為氣質是由後天的習慣鍛煉養成,在很多時候,往往一個不經意的習慣就可以暴露自己。
這是雲隱塵在江湖歷練所揣摩到的。而這個少年的身上卻體現出一種足以讓人一眼難忘的的氣質——那甚至可以說是在這個年紀很難見到的一種氣質。
從容沉穩,內斂不驚。
雲隱塵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因為他在這個少年墨色沉斂的眼楮里,看不出絲毫的野心與掠奪。這是十分不尋常的,因為一個人再怎樣善于偽裝,作為心靈之窗的眼楮總會在不經意間透露出些什麼。然而這個少年的眼里卻是什麼都沒有!那並不不是空虛的虛無,而是一種天塌地陷我獨不驚的泰然穩定。
他像是一個跳月兌于紅塵之外的觀世者,觀庭前花開花落,看天上雲卷雲舒,而他就那樣靜靜的看著,不言,不語,不驚,不動,始終淡漠如一,始終沉靜如一。不管九州之上王權如何更改,江湖之中風雲如何詭譎,他只屬于這天地間獨自的一方院落,與人無尤,與世無憂。
雲隱塵心底有些嘆息。
誰能夠想得到,平衡著各方勢力將四方城治理得尤勝以往的人竟然會是這樣的一個看似縴弱無害的少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