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前世的種種記憶,如潮水般涌來,一時間天地皆寂。
猶記得前世,她和萬關曉的初次見面。那時候,因為割肉療病的事情,她跟章芸親如母女,那是初春時分,章芸帶她外出踏青,藍天白雲,青山綠水,桃花如火如荼,雲霞般燦爛。綠草紅花旁,人來如織,各色羅衫錦服如同那盛開的繁花一般,璀璨耀眼,處處吸引著眾人的目光。
那時候,她平凡卑微,只能羨慕地看著裴元容與眾人歡笑游玩,自己卻悄悄躲在一邊。
忽然間憑空一陣笛聲傳來,清幽靜虛,沁人心脾。她聞聲望去,只見一男子足踏輕舟,白衣翩翩,帶著悅耳的笛音乘風乘雲乘水而來,宛如天上的神人降落凡塵,乘風而來,御風而去。
那一刻的風采,驚艷了多少踏青的少女心?
誰能想到,這不過是一場苦心策劃的陰謀,一場編排已久的驚艷戲目,不然怎麼會那麼巧,剛好她被章芸踫掉了絹帕,剛好被那位白衣公子撿到?而出色如他,又怎麼會對當時貌不驚人得不敢與眾人相交,只能偷偷躲起來的的她溫柔和潤,眉目流波?
可惜那時候的她是如此愚笨,竟一點也察覺不到異樣。
那一刻的白衣如雪,與此刻何等相似?
而看在裴元歌眼里,卻只覺得那翩翩白衣上,浸染著斑駁血色,那是她的未出世的孩子的血,是從她心頭剜出來的血,一滴滴地刺痛著她的眼楮。慢慢,血色似乎從那片白衣暈染開來,慢慢地浸染了整個天地,就像她前世墜湖前,從眼中流出血淚時的情景,看著整個天地都是一片血色。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明明有著利益燻心的凡塵俗念,為了登上高位不擇手段,誘騙她成婚,卻又利用殆盡後指使裴元容殺妻,為了討好裴元容和章芸,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下得了毒手,這樣喪盡天良,禽獸不如的東西,卻偏偏要故作姿態,將自己裝扮得高潔出塵,這是怎樣的諷刺,怎樣的虛偽可笑?
因為被前世記憶所擾,裴元歌出了神。
但看在裴元華的眼里,卻分明是裴元歌被白衣人精妙笛音,出眾才華,已經翩翩的風采所惑,以至于情難自禁地緊盯著白衣人的背影。她的嘴角露出一抹滿意的微笑,究竟是少女心性,這樣驚艷的出場亮相,笛技,才華,風采展露無遺,怎麼可能不為之所動,不在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呢?
有了這個印象,讓她心心念念,日後再制造相遇的機會,不愁萬關曉沒辦法把裴元歌騙到手。
雖然兩人身份有察覺,但思春的少女是瘋狂的,如果兩人做出什麼事,到最後,父親也只能同意她嫁人。裴元歌縱然美貌聰慧,卻是被鎮國候府退過婚的,聲名受損,本想想要嫁到好人家就有困難。即便如此,江南慶州的破落戶,赴京趕考的舉人,裴元歌以堂堂尚書府嫡女之身,嫁給這樣一個人,一定會成為京城的笑柄吧?而且,萬關曉為求升官不擇手段,又有把柄在章顯手上,只能乖乖听話。這樣,以後裴元歌是生是死,是苦是甜,只在她裴元華的一念之間。
她要她生,她才能生;她要她死,她就只能死!
裴元歌,這是你毀掉我前程的代價!
那些從白衣人所在開始,暈染開來的血色天地,忽然慢慢地被遮掩起來,取而代之的,是石青色繡著花鳥蟲卉的厚呢床幃。失去了萬關曉的身影,裴元歌下意識地望向放下床幃的裴元華。
驚艷一瞥,半遮半掩,留下一點神秘和懸念,這樣才能更牽動少女的心。裴元華沒打算讓裴元歌繼續看下去,慢慢放下撩開簾幕的手,將那襲白衣遮擋在馬車外面,瞧著裴元歌淺淺一笑,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故作打趣狀︰「四妹妹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裴元歌猛地回過神來,淡淡一笑︰「沒什麼。」
從再見萬關曉最初的震撼中清醒過來,原本無比的痛和恨也慢慢沉澱,她開始思索今日萬關曉突然出現背後的玄機。
萬關曉這般精心奏笛,又朗聲吟誦詩句,引人注目,這般煞費苦心的亮相,必定又有所圖。而附近又只有裴府這一眾人,再想想萬關曉和章芸的關系,而這次進香是裴元華提出的,那麼,難道說,這次萬關曉的出現是裴元華授意的,而目的和前世相同,仍然是沖她來的嗎?裴元華回府後,兩姐妹雖然只是面上和氣,各自做戲,但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沖突,裴元華為什麼突然來這一手?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
萬關曉幾日這般亮相,與前世的乘舟奏笛,有異曲同工之妙,十分相似。
這究竟是萬關曉自己出的主意,還有另有人為之謀劃呢?如果是後者的話,現在章芸被軟禁,應該沒有這個能力,最有可能的人就是裴元華。若非她有前世慘痛的經歷,知道萬關曉的為人,今日驚鴻一瞥,說不定真會以為這是場巧遇,對萬關曉留下印象。這樣不動聲色,不露痕跡的行事方式,的確有裴元華的風格。
想到這里,心中猛地一震。
如果這樣說的,那麼前世她的悲劇里,是否也有裴元華的手筆在內?
雖然說,前世萬關曉出現時,裴元華已經入宮,但章芸不斷地籌措銀兩為她打點,這對母女必定有相見,互相消息的機會……。只可惜,這個問題,她可能永遠都沒有機會知道答案了。不過,如果今日的事情的確是裴元華所安排,用意恐怕和前世相同,也是希望她與萬關曉弄出事情來。如此狠毒的用心,即使前世的事情沒有她的參與,裴元歌也不會放過她。
這一世,她不做好人,人若犯我,十倍以還!
舒雪玉本來對這笛聲和那首詩也十分贊賞,但看到裴元華嘴角的笑意,隱約覺得有些不妥,卻又說不出是哪里不對勁兒,微蹙著眉頭,卻沒有說話。
山丘上,听著馬車行駛的聲音漸漸遠去,白衣的萬關曉這才轉過身,望著前方的車隊,
雄壯威猛的護衛身著黑色勁裝,即使隔得這麼遠,仍然能看出那衣料的不俗,騎著高頭大馬達達前行,威風凜凜。被他們擁簇在中央的馬車,雕花漆紅,頂端瓖嵌著一顆碩大的明珠,在陽光下發出燦爛的光芒,涂金的四角吊鉤,掛著珠玉墜子,隨風搖曳,內斂中透著貴氣,處處流露著朝廷二品大員的端莊大氣。
萬關曉眼眸中流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羨慕和渴望。
破家縣令,滅門府尹,身處高位的權勢和威儀是如此的誘人,章顯不過是個御史台的御史,就能夠左右地方官府,操控萬家的安危榮辱,何況堂堂刑部尚書?听說那個裴元歌是刑部尚書唯一的嫡女,又十分得裴尚書的疼愛。他若能抓住章顯給的機會,娶了這位裴小姐,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而對于自己的男性魅力,萬關曉有著十足的信心。
在慶州,他本就是最為出色的男子,相貌俊秀,才華出眾,又有著精湛的笛技,每次出行,不知道能贏得多少少女的芳心。這位裴小姐剛被退婚,該是心靈最脆弱的時候,正方便他乘虛而入……。只要能夠打動她,花言巧語之下做出點事情,到時候,裴府想不承認他這位女婿也不行。
而以裴尚書對這位嫡女的疼愛,到時候必定能助他在官場大展雄圖!
只可惜,章顯的那個外甥女交代過,今日只讓他露個面,等以後再安排機會讓他跟裴元歌深入接觸。若非如此,而她所要去的白衣庵又是尼姑庵,他倒真是趕上去,讓這位裴四小姐能更好地發現他的優秀。
不過,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還是慢慢來吧!
萬關曉若有若無地嘆息一聲,帶著濃濃的遺憾,和深深的渴盼,轉身離開了。
順著崎嶇的山路而行,難免有些顛簸,即使裴府的馬車已經刻意往舒適里打造,卻還是難免有些筋骨疼痛。好不容易到了白衣庵,一下馬車,裴元容就先抱怨起來,裴元巧仍然默默地不說話,至于裴元華,無論何時,無論何種情況,她都能夠完美得保持著她大家閨秀的形象,不會輕易破功。
下車後,裴元歌才發現,白衣庵的門口本就停著一輛馬車,兩名青衣護衛守在一旁。
這白衣庵地處幽僻,香火有些寥落,就是看中了這里的幽靜和風景優美,最後才選在此處進香,打算在此住宿一晚,好好地享受下山林的幽靜閑適。沒想到居然有人趕在她們前面,也在這白衣庵進香。尤其那輛馬車,看似普通,但裴元歌前世曾經經營過江南第一商號,對各種名貴的東西如數家珍,卻能看出這輛馬車從選材,到打造,再到裝飾,每一樣都耗費了巨金,只是似乎刻意不想招搖,所以將外表掩飾得樸實無華。
如果能打開馬車,一定會發現里面的豪奢舒適,難以想象。
不知道是什麼人也在白衣庵進香?
早有尼姑得到稟告,迎接出來,看著眾人的排場,心中大喜過望。這些隨從的衣飾已經很不尋常,何況夫人小姐?想必一定會捐不少香油錢,足夠庵內好一陣的進項。白衣庵最初因為風景優美,又曾經有貴人在此求子應驗,廣為傳播,因此,有過好一陣子的興旺。只是後來因為地方太過幽僻,山路崎嶇,慢慢的就寂寥下來,除了一些每年固定時日前來進香的香客,幾乎寥無人至。
今天本來是準備迎接一位常客的,沒想到常客未到,卻接連來了兩波散財龍女,這叫她怎能不欣喜?
緇衣尼姑急忙上前,掩飾起喜色,雙手合十道︰「貧尼靜善,問施主安好。」
舒雪玉也雙手合十,道︰「大師好,我們冒昧前來,叨擾大師清修了!」
「哪里哪里?施主們心懷菩薩,一片誠心,不惜勞累前來,怎麼能說是叨擾呢?施主里面請!」白衣庵的庵主生性平淡,精研佛法,但接待貴客卻顯得笨拙了。往日白衣庵興旺時,就是靠這位靜善尼招待眾人。她口舌伶俐,十分討貴客的喜歡。雖然過了這些年,這份伶俐卻還沒有落下,十分得體地道,躬身將眾人迎入庵內。
白衣庵的正殿供奉的自然是白衣觀音,盤腿坐在蓮座上,慈眉善目地望著眾人。
菩薩身下,燃燒著數十盞油燈,旁邊添的香油分為四等,最高等的有水缸大小,最低等卻只有淺淺一甕,顯然是根據香油錢的多少而定。眾人听著靜善尼的講解,分別向菩薩拜了三拜,舒雪玉便道︰「我知道你們一定耐不下性子來,我自在這里進香,听大師講解佛法,你們在庵內隨意吧!記住,不許生事!」
難得出來,又都是少女性子,眾人早就听靜善尼講佛听得厭煩,聞言欣喜不已,一起出了大殿。
剛出門,裴元容便嘰嘰喳喳地拉著旁邊的尼姑,問庵里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听說後院有一片花壇,立刻興高采烈地跑開了。裴元巧面露羨色,但她素來謹慎細微,習慣于看人臉色行事,以前是裴元容,現在則是裴元歌。雖然也想四處游玩,卻不敢自專,只看著神色淡然的四妹妹。
見她這副眼巴巴的模樣,裴元歌微微一笑道︰「我想四下走走,二姐姐不必陪我,隨處去玩吧!」
裴元巧欣喜不已,福身道︰「多謝四妹妹。」轉身也帶著丫鬟離開,不過她可不敢像裴元容那麼放肆,步履輕盈,裙裾幾乎不動,依然恪守著小姐的禮儀。
一時間,庭院里只剩下了裴元華和裴元歌二人。
庭院里種著兩棵參天的古松,有兩人合抱那麼粗,枝干遒勁,蜿蜒相交,濃蔭如蓋,幾乎將整個庭院都遮擋了起來,使得院內的光線比起外面來稍顯幽暗。置身于這種環境下的二女,不知道是不是受光線所擾,見只剩彼此,眼眸中同時閃爍起幽幽的晦暗光芒。
「四妹妹方才讓二妹妹四下逛逛的模樣,倒真是駕輕就熟。」裴元華掩袖而笑,神態溫婉柔和。
這是在暗指她身為妹妹,卻對姐姐頤指氣使嗎?不過,這駕輕就熟四個字,已經漏了鋒芒,不太像裴元華平時滴水不漏的行徑。往日兩人就算單獨相處,她也偽裝得完美無缺,不肯輕易露出破綻,今日這是怎麼了?還有,剛才夫人讓她們出來游玩時,按照裴元華的為人,應該會落落大方地請求陪伴舒雪玉,以顯示她的貼心孝順。但結果,裴元華卻連推辭都沒有,便和她們一道離開。
雖然只是很細微的地方,但裴元歌卻敏銳地察覺到異狀。
裴元華似乎已經不屑于再在她們面前保持完美的偽裝,甚至開始有些針鋒相對,為什麼?
想著,裴元歌微微一笑,反擊道︰「我也不想如此,雖然說我是嫡女,但姐妹一場,大姐姐也知道的,我從來都擺嫡女的架子。只是二姐姐實在老實守禮,謹記本分,有事總要先問我意見。不像三姐姐和大姐姐豁達豪爽,不拘小節。其實,我都是無所謂的,大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這話一說,卻是在指著裴元華和裴元容放肆無禮,不敬她這個嫡女,不如裴元巧知禮守禮,尤其「豁達豪爽,不拘小節」八個字,更是可圈可點。
裴元華領教過裴元歌的聰慧多才,卻沒想到,她連詞鋒都如此厲害,微微睜大了眼楮,隨即笑道︰「四妹妹好寬宏大量。」聲音中卻帶了微微的譏諷。
不是她的錯覺,裴元華的言行中的確有刺,並且無意遮掩。
以裴元華的沉穩狡詐,之所以這樣,只有一個解釋,就是憎惡她到了一定地步,已經不想再演戲了。明明之前她們至少表面上還算和睦,雖然溫府壽宴,她拉了自己下場作畫,但也只是好勝心強,想要贏自己而已,惡意,倒還真的算不上。為什麼突然間對她如此帶刺呢?
裴元歌精心思索,一個人的改變必有緣由,裴元華今日突然對她神態有異,再往前推,因為裴元華一直呆在雨霏苑,不曾出門,姐妹二人並無接觸,更談不上得罪。繼續往前推的話……裴元歌忽然想起,在接到章文苑的信箋,得知自己落選後,裴元華當眾失色,幾乎是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雨霏苑。這還是她第一次見裴元華這樣失態,想必待選之事,在她心中十分重要,所以受得打擊才會如此沉重。
如果說有什麼能夠讓裴元華改變,恐怕就是待選落選這個打擊了。
裴元華開始針對她,難道說,裴元華將待選落選的原因歸咎在了她的身上?沒有道理啊,待選初選是由宮中娘娘所定,她裴元歌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影響待選。但是,除了待選這件事外,裴元歌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能夠讓裴元華這樣分明地針對她。
這樣說,這次萬關曉的出現,也就有可能真的是裴元華安排的,而且也是因為待選的事情莫名其妙遷怒她,所以想用萬關曉來毀了她一生?
這兩件事是與不是,用言語一試便知。
裴元歌故作低頭,有些扭捏又有些猶豫,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聲如蚊吶地道︰「大姐姐,妹妹有件事想要問你。就是,你掀開床幃比較早,當時看到那位吹笛的公子時,他也是背著身的嗎?還是你看到了他的正臉?大姐姐平日交游廣闊,可認得這位吹笛的公子?」
這一路上,裴元華幾次看到裴元歌怔怔出神,眼神表情異樣。她不知道,裴元歌那是被萬關曉的出現勾起了前世的痛和恨,還以為自己計謀得逞,這時候見她這般姿態,又問起萬關曉的事情,倒沒有起疑心,而是微微一笑,斜乜著裴元歌,道︰「四妹妹,你還是閨閣女兒,這樣公然詢問男子的事宜,若傳揚出去,恐怕有些不妥吧?」
卻沒說有沒有看到男子的正面,知不知道他是誰。
裴元歌篤定,裴元華絕不會把她的這些話傳出去,因為現在只有兩人在場,如果裴元華把這事傳出去,她卻抵死不認,到最後說不定反而會落得個污蔑嫡妹的名聲。畢竟,現在她出過幾次風頭,京城內的人對她的行事也有所耳聞,如果傳言與這些反差太大,人的慣性都會先懷疑,或者干脆當是謠言。而不像從前,她足不出戶,眾人對她一無所知,听別人說是風,就能傳是雨。
裴元華是聰明人,應該會明白這其中的訣竅。
而听到她問起萬關曉的事情時,裴元歌清楚地看到,裴元華的眼眸里閃過一抹亮光,那是一種得逞的喜悅,以及淡淡的蔑視。而她回答的話,貌似在攔阻批判裴元歌的行為,但語調卻並不嚴厲,反而帶著幾分調侃,又故意不說到底看沒看到他的臉,知不知道他是誰,給人一種吊胃口的感覺……
現在,裴元歌已經有了**成的把握,這次萬關曉的出現,絕對是裴元華一手設計,就是沖她來的。
而且,看起來,她對這件事有著十足的把握,認為她一定會上鉤……。既然裴元華對她如此不懷好意,將來必定是要爭斗的,她又這樣狡猾奸詐,不容易抓到把柄。那麼,裴元歌也不介意做做戲,讓她更肯定一點。就像當初,察覺到章芸懷疑她是假的裴元歌時,她的做法一樣。
故布疑陣,請君入甕。
反正也不用擔心這事會傳揚出去,影響她的名聲,裴元歌索性把戲做足了,握著裴元華的手,不住地搖晃,哀求,看著她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眸光越來越亮,卻始終不肯說究竟有沒有看到那男子的臉,知不知道她是誰。感覺火候已經差不多,裴元歌突然把臉一沉,渾身陰郁地看著裴元華,忽然展顏,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意,柔聲道︰「大姐姐,你待選落選了,是不是很傷心?」
這突然的表情變化,看得裴元華一怔,隨即自以為明白,一陣惱火。
這個裴元歌,她不肯說那男子的情況,這賤人激怒之下,居然故意戳她的痛處,拿待選落選之事來刺激她!也不想想,若不是這賤人故意設計陷害章芸,害她變成賤妾的女兒,又在九殿下跟前說她的壞話,她又怎麼會落選?現在,她居然還敢提這件事?還敢拿這件事來刺激她?
被選入宮中做貴人,一步一步走上皇後的寶座,這是裴元華從小的夢想。
如今,夢想破碎,對她的打擊之沉重可想而已。而現在,裴元歌這個罪魁禍首還敢提這件事,裴元華心中的憤怒,如烈火一般,猛地就竄了上來。她勉強忍耐著,不願再提此事,轉開話題道︰「四妹妹別淨說不開心的事情,難得出來,咱們姐妹四下走走散散心可好?」
說著,牽起她的手,朝著門口走去。
「大姐姐,你也不要太難怪了,雖然說你待選落選了,但也不能說明什麼?你還是京城第一才女,不會因為待選落選而受影響的。父親素來不看重這些,即使大姐姐待選落選,父親也還會一樣疼愛大姐姐,一定會給大姐姐找門好的親事。即使待選落選,但大姐姐素日的名聲都在,我想,一定會有很多公子爭相向大姐姐提親,不會因為待選落選而看低大姐姐……」裴元歌絮絮叨叨地道,表面上似乎在安慰她,但句句不離「待選落選」四個字,都是在刺裴元華的痛處。
起初,裴元華還能面前帶笑听著,試著轉移話題。
但無論她怎麼轉,裴元歌就是有本事把話題再扯到「待選落選」四個字上,表現出一副十足關切的勸說模樣,眼眸中卻微帶笑意,似乎在譏嘲裴元華。那樣的語氣,那樣的眼神,那樣的表情,以及反反復復的「待選落選」,看在裴元歌眼里,听在耳中,心如同被千萬根針反覆扎刺般的疼痛,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那種痛楚,越來越深,越來越痛。
終于,她再也無法忍耐了,猛地轉頭,雙眸如刃,冷冷地看著裴元歌︰「夠了嗎?」
終于忍不住了嗎?裴元歌微微一笑︰「什麼夠了嗎?」
「我待選落選,你很開心,是不是?」對于裴元歌所做的手腳,裴元華早就惱怒萬分,只是礙于溫厚大方的偽裝,不好發作,這會兒被裴元歌激得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露出如此凶狠冰冷的表情,之前的偽裝也就等于白費了。既然如此,她索性徹底拋開偽裝,陰冷森很地盯著裴元歌,咬牙切齒地道,「攪和了我待選的事情,你很自得是不是?剛才口口聲聲揭我的痛處,認為我不會發作,你很得意,是不是?」
攪和?
果然是把待選的事情怪罪到了她的頭上啊!裴元歌有些不解,淡淡地問道︰「我真的不明白大姐姐的意思,我只是尚書府的嫡女,有什麼本事能夠影響到,妃嬪和皇後才能決定的待選?大姐姐怎麼會把這件事怪罪到我的頭上?」
「我本身這樣出色,若不是你陷害姨娘,讓她被變為賤妾,讓我成為賤妾的女兒,身份蒙辱;若不是你在九殿下跟前說我的壞話,我怎麼可能選不上?」撕裂溫厚大方的畫皮,提到這件讓她心痛萬分的事情,裴元華憤怒得面色近乎猙獰,「怎麼?很奇怪我怎麼會知道你跟九殿下說了我的壞話?九殿下問你關于我的事情,葉問卿曾經來質問過我,輕輕一套就能把話套出來。不過,我可沒有葉問卿那麼天真,會相信你所謂的,說我很好,說我精通各種技藝的鬼話!你根本就嫉妒我,蓄意破壞我的好事,又怎麼可能說我的好話?」
裴元歌是很驚訝,驚訝裴元華的美人皮下,竟然是這麼一張自戀猙獰而又不講理的模樣。
她陷害章芸?裴元華怎麼不說,章芸是怎麼對待她的,難道她要束手待斃,像前世一樣,被章芸毀掉一生,淒慘死去才算是對的?至于跟宇泓墨說她的壞話,那就更天方夜譚了,尤其,裴元華居然還敢振振有詞地說她嫉妒裴元歌,蓄意要破壞她待選?真是好笑!
「我嫉妒你,你有什麼值得我嫉妒?」如果說,前世的裴元歌對裴元華還有羨慕和向往的話,此時此刻,看到她的真面目,裴元歌只會覺得好笑,嫉妒這樣一個人?
「你不要以為,你用這麼一副表情對著我,我就會相信?沒用的,裴元歌!」裴元歌緊緊地盯著她,原本端莊美麗的眼眸,染上一抹赤紅的瘋狂,「別以為我不知道,雖然你是嫡女,我是庶女,可是從小到大,我一直都比你優秀。我比你貌美,比你多才多藝,比你聲名顯赫,我是京城第一才女,而你什麼都不是!你身為嫡女,卻只能看著我這個庶女風光無限,只能蟄伏在我的陰影里,被我照得黯淡無光。試問,你怎麼可能會甘心?你怎麼可能不在心里嫉妒我?因為嫉妒我可以入宮成為貴人,而你不能,所以你故意破壞我待選的事情,對不對?」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尖銳,若非兩人現在所在的位置比較偏僻,只怕早就引來了眾人矚目。
看著她篤定無比的神態,裴元歌更覺得好笑。
在她看來,入宮成為貴人,根本就不是一件值得羨慕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種悲哀。前世她雖然主動為萬關曉納妾,收通房,但他沒多一個女人,她就多一份心痛。即使明知道那些人的身份微不足道,不可能威脅到她這個正室,而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但天底下,又有哪個女人願意和別人共同分享丈夫?
萬關曉才幾個通房妾室,她已經覺得痛苦,何況是入宮去做皇帝的妾?
後宮佳麗三千,好好的女子入了宮,有可能一生一世都見不到皇帝的面,就這樣虛擲一生。而即便是承寵的,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得寵又能有幾十?拼卻一生,賭上所有身家,勾心斗角一輩子,最後只換來這樣的結果,這很值得羨慕嗎?這根本就是悲哀!
不過,看裴元華現在雙目赤紅,神色猙獰的模樣,恐怕跟她說也沒有用。
她的心里恐怕滿滿的都是入宮成為貴人,為妃,貴妃,甚至皇後,母儀天下的權勢河風光,即使裴元歌跟她說了這些,她大概也會覺得裴元歌是在故意欺騙她,糊弄她吧?道不同,難以為謀。裴元歌搖搖頭,不想再跟這個自以為是,而又不講理裴元華解釋些什麼,淡淡道︰「你太高看你自己,也太低看我了!我從來都不嫉妒你,也沒有必要嫉妒,更加不在乎你是否能入宮。什麼京城第一才女,宮里的貴人……那些東西,在我看來,輕如鴻毛。」
現在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是報仇!
裴元容,以及萬關曉。
也許,還要再加上一個裴元華。
其實,裴元華落選的原因,她也猜度過。隱約覺得,裴元華的落選很可能跟裴府壽宴的斗畫有關,倒不是說裴元華輸給了她,所以待選被刷,而是她時候說的那句話,試圖將她樹掉斗畫的劣勢,扭轉成為關愛妹妹,故意讓賽的優勢。宮廷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比起大宅院更是變本加厲,能在那里生存的女人,恐怕個個都是人精。雖然當時在場眾人被裴元華所欺,但宇綰煙恐怕卻是看出了破綻,感覺到裴元華的心機深沉,進而告訴宮里的貴人,刷掉了她。
無論皇後,柳貴妃還是其他得寵的嬪妃,沒有人會想看到待選中跳出來一個能夠威脅到她們的程咬金。
她們需要的,是美麗、多才多藝能夠吸引皇帝,為他們固寵的棋子,而不是一個美貌多才卻又心機深沉,手段高明的對手。尤其,裴元華是父親的女兒,而父親是朝廷的二品大員,以前是鎮邊大將,交游廣闊,雖然她是庶女,但是是裴府唯一進宮的女兒,皇後她們難免會憂慮,怕父親全力支持裴元華,那就更加難以應付。
其實,裴元華當時那句話,不能說不高明,但是,聰明用錯了地方。
這種聰明,她應該用在只有男人在的地方,以表現她的寬容,大度,善良;而不是在女人面前展露她的心機,謀算和城府。真正的完美女子,並非隨時隨地,無時無刻不保持著完美,而是要學會,在適當的時候裝傻充愣,尤其是在女子面前。
說到底,是裴元華不懂得揣摩上位者的心思,以至于弄巧成拙。
不過,以她的自負自傲和自以為是,絕對想不到這點,也不會認為自己有錯,所以,她只能把錯誤歸咎在裴元歌身上。裴元歌前世在江南經營商號,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其中不乏這種自認為完美,一切都是別人錯的人,這種人永遠不會懂得反應,只會一廂情願地認為,都是別人帶累了她。
知道跟她爭執也沒有用,裴元歌轉身就要離開。
然後,還沒走兩步,手腕就被人緊緊握住,猛地拉了回來。
裴元歌下意識地轉過身,正好對上裴元華憤怒得似乎有火焰在燃燒的眼楮︰「裴元歌,不要以為,攪黃了我入宮的事情,你就贏了。我這個人素來有仇報仇,絕不會放過得罪我的人。入宮做貴人,是我這一生的夢想,你毀了我的夢想,該死,所以我絕對絕對不會放過你的!就算你是嫡女,我是庶女,但是,我一樣能讓你淒慘落魄,咱們走著瞧!」
說著,手一甩,將裴元歌甩得倒退了幾步。
任裴元歌脾氣再好,不依不饒地被她針對了半天,也惱火了,冷笑著挑眉,黑眸幽幽生輝︰「好,那我們就看看,最後到底是誰淒慘落魄!裴元華,你敢嗎?」
這個賤人,太囂張了!裴元華怒氣更盛︰「好,我拭目以待。」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月亮門外走過兩位尼姑,見有人經過,裴元華立刻換了一副嘴臉,猙獰威嚇的神色,順便變為溫婉柔轉,輕聲細語地道︰「既然四妹妹喜歡此處風光,那姐姐就不再打擾,你先逛著,我去尋二妹妹和三妹妹她們,免得鬧出事端來。」說著,溫柔地笑著點頭,替裴元歌整了整衣衫,這才離去。
望著她離開的背影,裴元歌的臉上,也浮現起淡淡的笑意。
原本只是想用「待選落選」這四個字,來試探試探口風,如果裴元華真的把待選落選的事情怪罪在她的頭上,听她一再提起,神色應該會有變化。沒想到,效果比預想中的更加強烈,居然能夠將裴元華寬厚大方溫婉賢良的美人皮給撕開,露出下面自以為是而又蠻不講理的真容,倒是意外之喜。
對于這個結果,裴元歌並不後悔。
反正,裴元華的確是把待選落選的原因歸咎在她身上,恨上了她,若非她警覺,察覺到異常加以試探,恐怕被暗算了才會知道。現在,不過是把原先暗地里的事情擺在了明面上而已,這樣更好,至少以後,單獨面對裴元華時,她不必再演戲。而且,從剛才的對話里,她發現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只有自己在乎的,才會反復放在嘴上提起,裴元華剛才一直在強調嫡女庶女……
看來,待選落選是她的痛腳,庶女的身份亦然。
這樣一來,對于裴元華的弱點和為人,裴元歌也就有了一個大概的認知。而且,這樣的人很自以為是,現在裴元華大概認為,她真的被萬關曉迷住了吧?這件事,肯定會被裴元華拿來做文章,說不定就是她揭露裴元華真面目的契機。從這點來看,裴元華和章芸的確是母女!
正想著,隔壁院落突出傳出一陣爭吵聲,而且越吵越大,越吵越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