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壽昌伯府和裴府退親了?」春陽宮內,得到消息的宇泓墨定定地看著報信的寒鐵,原本正在看的信箋被他握在手心里,皺成了一團,瀲灩的眸微微眯起,透漏出從未有過的冰寒氣息,陰冷懾人。
私情,退親……。
「正是,听說壽昌伯府因此與裴府大吵一架,壽昌伯和壽昌伯夫人回府的路上一直都在罵罵咧咧,並沒有避諱,看起來是故意想把事情鬧開的。卑職在旁邊听著,都是在說裴四小姐不……不檢點,與男子有私情,這門親事不能要,非退不可之類的話,卑職就立刻趕回來了。」
在白衣庵的時候,寒鐵就有些懷疑自家殿下的心思,上次在裴四小姐的閨房找到失蹤的九殿下後,就更加確定了。因此听到此事與裴四小姐有關,不敢延誤,立刻趕回宮中稟告九殿下。
盡管本就猜測那位裴四小姐在九殿下心中有一席之地,但是,看到這樣的九殿下,寒鐵還是忍不住心中一凜。
以前無論遇到怎樣的難題,九殿下素來都是言笑無忌的模樣,鳳眼含情,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殿下露出這樣全然的凜寒表情,明知道九殿下此刻的怒氣並非由他而起,但被這樣的目光掃視著,心頭仍然忍不住森寒透骨。
看來,他還是低估了那位裴四小姐在九殿下心中的地位。
只是,寒鐵不明白,如果九殿下對裴四小姐有意,以他的本事和榮寵,攪和了壽昌伯府和裴府的婚事易如反掌,為何卻從來都沒有異動?似乎從得知這場婚事開始,九殿下最經常做的事情,就是在春陽宮最高的樓閣房頂上,遙望著裴府的方向。而唯一一件出格的事情,就是那夜突然失蹤,後來出現在裴四小姐的閨房內。
反復思量,寒鐵卻還是揣摩不出自家殿下的心思。
「壽昌伯離府的路徑人多嗎?以寒鐵你來看,這消息的散播能有多快?」知道這時候要先處理善後,宇泓墨強壓下怒氣,仔細地詢問道。
「畢竟是內城,雖然有些人議論紛紛,但至少要到明天才能傳開。」寒鐵回答道。
宇泓墨微松了口氣,思索了會兒,起身推開書桌上的東西,提筆寫了封信,封好,交給寒鐵道︰「這封信你立刻送到外城梨花胡同最里面的那家。如果主人不在,逼也要逼問出他的下落,親手交到他的手上,一定要快,而且確定,不準出絲毫錯漏!」
「屬下明白!」寒鐵接過信封,立刻便出宮去了。
等到寂靜的書房只剩下宇泓墨獨自一人,原本就陰冷駭人的表情更是幾乎能凝出冰霜下,一拳重重地砸在了書桌上,怒聲喝道︰「該死!」
該死的傅君盛,該死的壽昌伯府!
雖然太後和父皇確說過那樣的話,但壽昌伯府和裴府定親在前,天經地義,誰也挑不出理來,事情便就此罷休了。即使父皇和太後心有不甘,但顧忌悠悠之口,也不可能太出格,堂堂的壽昌伯府,連這點小風小浪都擔當不起來嗎?居然在這個時候退婚,想要討好父皇和太後不說,偏偏做婊子還想立牌坊,想給元歌冠上一個私相授受的罪名,把錯全推到元歌身上,全然不顧及元歌一介女子,要如何承受這種種風浪!
不,不對,或者壽昌伯府根本就是故意這麼做的。
他們先提出退婚,勢必得罪了元歌,害怕元歌真的入了宮,成為妃嬪,將來得了勢會找他們算賬,于是玩了這麼一手。既能把退親的過錯推到元歌身上,避免被人說賣妻求榮,戳脊梁骨;又能趁機毀掉元歌的清譽,這樣的女子將來必定不可能入宮,也就鏟除了後患!好!好壽昌伯府!好一個壽昌伯!
居然這樣對待元歌,算計元歌!
那是他心心念念,魂牽夢縈的女子,是他視若珍寶,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她的人,壽昌伯居然敢這樣欺辱她!早知如此,他就不該忍讓,早就該……
這筆賬他記下了。
將來若不讓壽昌伯府付出代價,他就不叫宇泓墨!
在無人的空房間內,宇泓墨再也不必掩飾,恣意地展露出他的怒氣,直到門外傳來寒鐵的聲音才稍微收斂,深吸一口氣,調整好表情,讓他進來。
「回稟殿下,那人在家,屬下已經將信交到了他的手里,他說殿下所托之事,他必會辦妥。至于報酬,以後再說。」
宇泓墨正要說話,外面忽然傳來太監的通報聲︰「九殿下,柳貴妃娘娘派人請您到長一趟!」
同一時間,梨花胡同最里間的偏僻宅院。
「說了臨江仙那件事後,不會再來找我,以九殿下的一言九鼎,居然也會反悔……」顏昭白若有所思地笑著,宇泓墨這等于是送上門來讓他敲竹杠,那樣精明干練的人,也會做這種事情,看來裴四小姐在他心中的分量,比自己想象中的更重。
想著,取過另一封由慶元商行掌櫃送過來的信,看著上面娟秀的字跡,忽然挑眉一笑,將兩封信並排放在一起,有些失笑,「這兩個人倒是想到一塊兒去了。不過也是,要論放消息散播傳言,當然是茶樓酒肆,商家店鋪最容易,消息流通最快……。」
取過火石,將兩封信同時燒掉。
真是可惜,大好的敲宇泓墨竹杠的機會,就這樣白白錯過了。顏昭白笑著搖搖頭,對身邊的隨侍道,「去把商行的掌櫃叫來,我有事要吩咐,要是到了就讓他們在這里等著,我先去看看小姐。」說著起身朝顏明月的房間走去。
也罷,裴四小姐救過明月,他欠的人情大了,就當是個小小的報答吧!
※※※
御書房內一片寂靜,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顫抖不已的鎮國侯身上。
此刻,鎮國侯實在是後悔莫及。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那樣迫不及待地想要踹掉裴府這門親事,借葉問筠攀上後族。現在雖然如願以償得到了葉問筠這門婚事,但葉問筠卻被九殿下當場羞辱,太後出言趕她出宮,徹底失寵,不再是榮耀而是累贅,卻偏偏是皇後下懿旨賜的婚事,想要退都不可能。這次又因為退親之事,被萬關曉這個小人反咬一口,將所有罪責都推到了鎮國候府的身上,反而顯得他光明磊落,品行高潔。
如今,大概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們鎮國候府為了高攀葉家,毀諾悔婚,又為了不被人戳脊梁骨,把污水潑到了裴元歌的身上,想收買萬關曉污蔑裴元歌,結果萬關曉卻是個坦蕩磊落的君子,當場拆穿。在所有人的心里,鎮國候府就是個攀龍附鳳,虛偽陰損的跳梁小丑了吧?
可天地良心,真是這個萬關曉到鎮國候府說跟裴元歌有私情,他才會退婚的啊!
但現在,還會有誰相信他?
就算他再怎麼說,別人也只會以為他是困獸之斗,抵死不認的無賴。鎮國候府心頭苦澀難言,卻又無法辯白,只能伏地泣道︰「皇上,請您開恩明鑒,老臣……。」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幾乎昏死過去。
「開恩,這會兒你知道求皇上開恩?那你詆毀我家歌兒名譽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別人的死活?」以裴諸城的個性,素來不與老弱婦孺計較,但鎮國侯這次所做的事情,實在是觸到了他的逆鱗,讓他無法忍受。
看到裴諸城駭人的神情,萬關曉更加慶幸自己的決定,如果不是他頭腦還算清醒,沒有被鎮國侯世子的花言巧語所騙,此刻恐怕早就被拆穿了。對著鎮國侯,裴尚書尚且如此,自然更加不會對他一介舉子客氣,那可就後悔莫及了。
「裴諸城,這事就算本侯有錯,你也已經砸了鎮國候府,還想怎麼樣?」鎮國侯心頭本就憋屈,再被裴諸城這一擠兌,更加覺得難受,忍不住硬著脖子道。
裴諸城橫眉豎眼地道︰「砸了你鎮國侯府那是輕的,你敢詆毀我家歌兒的名譽,這事兒沒完!」說著,轉身向皇帝道,「皇上,現在真相大白,鎮國侯詆毀我家歌兒的閨譽,不啻于逼她去死,這件事,皇上必須要給臣和臣的女兒一個公道,不然,臣就算撞死在這御書房,也絕不會善罷甘休!」
「皇上,裴諸城這是威脅您,這種臣子,不嚴懲不足以警戒世人!」鎮國侯抓住機會進言。
他的父親是莊明皇帝的愛將,立下無數功勞,因為被封為鎮國公,到他襲爵時減了一等,成為鎮國侯。但畢竟是忠良之後,皇上總要給三分顏面。只是這件事畢竟是他理虧,如果現在能抓到裴諸城的短處,皇上想要為他說話,從輕發落就能名正言順些。
「臣並未威脅,只是有感而發!」裴諸城咬牙,聲音沉痛,「皇上,臣無子,只有四個女兒,而歌兒是臣最疼愛的女兒,她生母早逝,長到現在,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臣常年在邊關,難以照料周全,對她實在有著諸多歉意。當初,鎮國候府的婚事,是臣為她擇定的,如今壽昌伯府的婚事,也是臣為她定的,可結果卻是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推到了火坑里。臣從來沒能為歌兒做過什麼,反而接連害她受苦,這次的事情如果再不能還歌兒一個公道,臣有什麼顏面回府去見歌兒?又有什麼顏面去見她九泉之下的母親?皇上,今天您如果不處置鎮國侯,臣寧可血濺御書房!」
說著,鄭重其事地磕頭下去,神態凜然,顯然並非虛言。
皇帝有些頭疼,再度揉了揉太陽穴,這個愣頭青!想了想,開口道︰「今日之事,的確是鎮國侯的不是,捏造謠言,詆毀女子清譽,德行敗壞,著減爵三等,降為一等伯,罰俸一年。裴諸城,這樣你可滿意?」
自大夏王朝建國以來,爵位只有世襲減等,除非犯下大錯,否則很少有被處罰減等的。當今皇帝登基以來,這是第一次減勛貴的爵等,地位俸祿的削減自然不必提,單這份減等的屈辱,就足夠鎮國候府成為京城的笑柄。
裴諸城卻揚聲道︰「不夠!」
「那你還想怎樣?」皇帝口氣很有些不善。
裴諸城恭聲道︰「臣要鎮國侯和鎮國侯世子親自登門,當眾向我家歌兒賠禮道歉。而且,此後我家歌兒若因此事有任何名聲損毀,鎮國候府必須全權負責善後!」
「裴諸城,你不要欺人太甚!」鎮國侯嘶聲喊道,被減爵已經讓他顏面無存了,居然還要他堂堂鎮國侯,去向裴元歌那個小女娃登門賠禮道歉?「裴諸城,老夫好歹這麼大歲數了,你家裴元歌受得起老夫的賠禮道歉嗎?你就不怕折她的壽!再者,什麼叫做此後裴元歌若因此事有任何名聲損毀,我要負責善後?我又不是神仙,難道還能管住別人的嘴嗎?」
「放心,我家歌兒就算折壽十年,也會樂意看到鎮國侯你來賠禮道歉的。我這個父親都不在意,你緊張什麼?」裴諸城出言嘲諷道,「誰叫你管不住自己的嘴,非要滿口胡謅,污蔑我家歌兒?」
「你——」鎮國侯氣得只發昏。
「夠了!」皇帝冷聲喝道,「此事由朕決斷,就如裴愛卿所言決斷便好。鎮國侯你自己做出來的事情,自己收拾善後去,朕這個皇帝,不是專為你們這些勛貴收拾爛攤子的!給朕滾出去,回府好好反省!萬關曉和裴二小姐都退下,裴諸城,」說到這里,頓了頓,聲音微微變冷,「你給朕留下!」
听皇帝的口氣似乎很不悅,也是,哪個皇帝會喜歡被臣子以撞死相要挾的?被裴諸城這樣威逼著決斷此事,帝王顏面何存?留下裴諸城肯定不會有他的好果子吃,就算這會兒能放過他,以後也會不輕饒!
想到這里,鎮國候稍微覺得出了口氣,請罪退了出去。
裴元巧擔心地看了眼仍然直挺挺地跪著的裴諸城,帶著丫鬟思巧也退了下去。
御書房內只剩皇帝和裴諸城二人。
皇帝慢慢地打量著裴諸城,忽然把奏折往桌上一扔,嘴角微彎,似乎勾出一抹笑意,卻又似乎帶著一抹冷意,喜怒難辨地道︰「行啊,裴諸城,在刑部幾個月,練出來了啊!砸了鎮國候府,鬧到朕這里來,讓朕給你們斷家務事,又以死相要挾,逼朕處置鎮國侯。敢拿朕當槍使,脅迫朕,這份心性手段,比起十七年前提刀追得老御史駕車滿街跑的愣頭青,裴諸城,你長進了不少啊!」
這番話很難分辨是夸獎還是震怒。
裴諸城有些不自在地道︰「臣不知道皇上在說什麼。」
「你讓裴二小姐假冒裴四小姐,以此來拆穿想要攀誣的人,的確是高招。不過,這種招數只能用一次,所以要找個夠分量的中間人來見證,是不是?你和鎮國候府的家事,朕不會理會,但是你砸了鎮國候府,鎮國侯就一定會狀告到朕跟前來,要決斷這件事,裴四小姐的清白是關鍵,朕想不給你做這個中間人都難。行啊,裝著耍你的愣頭青脾氣,算計了鎮國侯,也算計到朕的頭上來了,是不是?」皇帝不緊不慢地說著,眸光深邃幽暗。
裴諸城有些緊張地咽了咽口水,硬著頭皮道︰「臣本來就是愣頭青,他鎮國侯敢這樣污蔑臣的女兒,臣只恨砸得輕了!」
「是砸得輕了。」皇帝似笑非笑地道,「既然這麼怒氣上涌,怎麼沒把皇祖父賜給鎮國候府的那塊匾給砸了?有本事你去砸了那塊匾,朕就信你真是愣頭青脾氣發作了!」
雖然沒有看到被砸的鎮國候府,不過如果那邊御賜的匾被砸了,鎮國侯不可能忍氣吞聲。
知道再也遮掩不過去,裴諸城小聲嘟囔道︰「臣是愣頭青脾氣發作了,可那不代表著臣就是傻子白痴。好歹臣也做了幾個月的刑部尚書,砸御賜的匾,那是板上釘釘的罪名,臣又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剛剛不是還說要血濺御書房嗎?」皇帝揚眉,「怎麼這會兒又愛命了?撞去呀!」
「情況不同,臣砸鎮國候府的時候,想到是要為女兒出氣,讓鎮國候府丟臉,這時候沒必要搭上命。但剛才如果皇上不肯秉公決斷,非要維護鎮國候府的話,臣拼著性命不要,也要為我家歌兒討回一個公道!」即使被皇帝的眼神看得心頭發毛,裴諸城依然堅持道,「臣是男子,在外面再怎麼憋屈都無所謂,但是絕不容忍欺辱臣的女兒,誰都不行!臣若是連自己的女兒都無法庇護,還談什麼出入朝堂,為國為民?那不是笑話嗎?」
這番話無疑是十分大逆不道的。
但皇家爭斗劇烈,情分薄如蟬翼,皇帝本身更是冷清之人,別說女兒,就是對幾位皇子的情分也很淡薄。可是,越是沒有的東西,反而會越向往,越容易觸動。看到這樣拼命維護女兒的裴諸城,皇帝素來剛硬的心難得地軟了三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算了,看在你愛女心切的份上,朕饒了你這次,下去吧!」
聲音確實緩和了些許。
裴諸城本想起身,忽然間又想起了什麼,膝蓋動了動,卻依然跪著。
皇帝隨口地道︰「還有什麼事?」
反正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裴諸城索性心一橫,開口道︰「皇上,臣想請旨,調臣去邊疆,臣在京城呆不慣。」
皇帝抬眼,看著他的黑眸中隱藏著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道︰「對刑部尚書這麼有怨念?怎麼?從鎮邊大將到刑部尚書,這樣的起落都受不了?這刑部尚書有那麼憋屈嗎?」
听皇帝的言語似乎並沒有惱怒的意思,裴諸城道︰「皇上,臣就是這麼一個個性,在軍中呆慣了,做不來這文官。再說,臣就是個粗獷的性子,學不來那些心細如發,對律法條文更是一竅不通。不過,律法條文,臣還能學著,可刑部尚書壓根就不是靠律法條文斷案的,這京城密密麻麻的人事關系,弄得臣一個頭兩個大,下面的官吏八成都是忽悠,整天淨在臣耳邊說︰這個不能得罪,那麼不能判,這個是誰誰誰的小舅子,那個是誰誰誰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
听著他的抱怨,皇帝眼眸中的笑意加深︰「怎麼?多少人期盼的六部尚書,在你嘴里,倒像是天下第一酷刑!」
「臣就不是做刑部尚書的料!」裴諸城訴了一通苦水,最後得出結論,見皇帝似乎並無鬧意,乍著膽子道,「皇上,您要看臣不順眼,覺得臣做不得鎮邊大將,哪怕給個將軍、副將,哪怕俾將也行啊,這刑部尚書臣真的做不來!再不行,您覺得臣不配為官,您給個準話,斷了臣的指望,臣回老家開個武館鏢局也比這樣吊著強啊!」
「德行!」皇帝橫了他一眼,冷哼道。
「皇上,臣真的不明白,臣這周身上下就沒一點能做刑部尚書的,要是臣哪里得罪了皇上,您說個準話,臣改還不行嗎?您別讓臣做這個刑部尚書了成不成?」裴諸城心頭其實早有這種疑問,不過礙于皇帝的高深莫測,從不敢問出來。
今兒索**情也鬧大了,干脆趁機問個清楚。
「裴諸城,適可而止,別以為朕方才縱容了你,就不會懲治你,越發放肆了!」皇帝聲音微微轉冷,警告地道,「現在給朕出去,回去好好想想,看你到底是哪一點讓朕委派了你刑部尚書的職位?想不出來就慢慢想,等想明白了再來跟朕說話。這段時間,除了公事,朕不想再看見你了!張德海,送裴尚書出宮!」
裴諸城雖然滿懷不解,卻也只能領命出宮。
知道這張德海是皇上的貼身太監,明知道估計不會說什麼,裴諸城還是忍不住問道︰「張公公,皇上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聖意難測,咱家怎麼能知道?」張德海笑眯眯地道,「皇上既然讓裴尚書您自己想,您就慢慢想唄!哎,您小心腳下,慢走!」
知道這張公公口風緊得很,裴諸城只能無奈地離開。
處置鎮國侯的正式旨意很快就頒發了下來,雖然沒有細說根由,卻也在京城引起軒然大波。
接到消息的壽昌伯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本朝慣例對勛貴十分優渥,如果沒有重大過錯,很少會削減等級,而且一下子從侯爵削為伯爵。尤其,別人不知道,他卻是很清楚,這件事的起因是裴諸城先砸了鎮國候府,到最後卻是鎮國侯挨罰,裴諸城卻安然無恙,這意味著什麼?如果說中間沒有別情,而只是因為裴元歌的事情的話,皇上為了這種私事嚴懲鎮國侯……。
壽昌伯傅英杰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跟裴諸城原本並無接觸,只是听京城傳言說,這位裴將軍不得皇上恩寵,因此做了好些年鎮邊大將卻並未封爵。後來調到裴諸城麾下,看著他的為人,看著他的功勞,看著他原地踏步從未封爵,從最開始的不平到疑惑再到淡然,心中也確定裴諸城的確不得皇上的心意。尤其,這次裴諸城從武將轉文職,品級雖同,但沒有了軍權,身份地位卻是大跌,心中更加肯定。
所以這次他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得罪裴諸城,就是覺得他前程已盡,尤其听說他在刑部也做得很不得意,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機會,這才把事情做絕了。但現在皇上這樣嚴厲的處置鎮國候府,到底是裴諸城還有著幾分聖眷,還是說,皇上真的如此中意裴元歌?
若是後者還好。
從裴府回壽昌伯府的途中,他和夫人破口大罵,倒並非真的如此激憤,而是要不動聲色地將事情鬧將開來,搶先說明是裴元歌不檢點,他們壽昌伯府才會退親。只要先造成這種輿論,牽涉到女兒家的清譽,這種事情根本就是說不清的。到時候,一個毀了清譽的女子,又有什麼資格入宮?也免得裴元歌記恨,將來升了高位,刻意刁難壽昌伯府。
若是前者的話……。傅英杰想著,立刻搖搖頭,不,不會是前者!若皇上對裴諸城的聖眷如此隆盛,怎麼可能讓他做了這麼多年的鎮邊大將,連個爵位都沒封上?
傅英杰雖然年紀比裴諸城大,卻是後來到了裴諸城麾下才升遷起來的,他入住京城時,明錦都已經過世一年了,之前關于裴諸城的那些傳言早就平息,因此並不知道那三次封爵風波。
就在這時,忽然「 當」一聲,房門被人撞開。
傅英杰正要發怒,抬頭望去,卻見是自己的兒子。這段時間,盛兒這孩子都在宮里值守,並不清楚家里的事情,這會兒是知道了,所以來找他吵鬧的吧?看他雙眼赤紅,面色憔悴的模樣,是剛從宮里回來,得了消息就趕過來了……傅英杰微微皺了皺眉頭,盛兒這孩子對裴元歌是不是太過上心了?
必須要斬斷他這種兒女情長才行!
果然,傅君盛開口便怒問道︰「爹,你和娘為什麼要這麼做?」
在行事之前,傅英杰就已經想好了要怎麼應付這個孩子,因此斂色道︰「盛兒,爹知道,你很中意裴元歌那個孩子,爹也很樂見這門婚事。但是,這孩子品行有問題,跟鎮國候府,不,是鎮國伯府訂著親事,就與男子有了私情,鎮國伯府這才退了這門親事。這樣的女子,怎麼能進咱們的府門?」
傅君盛瞪著雙眼,搖頭道︰「不會的,元歌妹妹不是這樣的人!」
「盛兒,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也不想想,你跟她才見過幾面,就對她如此上心,若不是她慣會這種狐媚招數,你又怎麼會這樣?還有,她父親侍強砸了鎮國伯府,鎮國伯一狀告到皇上那里,結果裴四小姐被宣進宮去,最後卻是鎮國伯挨了罰,若非她蠱惑了皇上,皇上又怎會如此是非不明?這樣的狐媚禍水,萬萬不能進壽昌伯府!盛兒,咱們能及時得到消息,退了這門親事,這是老天爺在眷顧你。你放心,爹以後一定會另外——」
「夠了!」傅君盛不等他說完便打斷了他,年輕的臉上是全然的難以置信,「爹,到了這個時候,您還是欺瞞我嗎?外面早就已經傳遍了!鎮國候為了攀附葉府的親事,退掉了裴府的婚約不說,還想收買舉人污蔑元歌妹妹的清白,這件事鬧到御前,當著皇上的面兩廂對質,證明了元歌妹妹的清白,裴伯父怒不可遏,強烈要求皇上要給元歌妹妹一個公道,皇上這才處置了鎮國候!」
「你這孩子從哪听來這些胡言亂語?別被裴諸城的那些話迷惑了,我是你爹,難道我還會騙你嗎?」傅英杰微微皺眉,卻沒有放在心上,這肯定是裴諸城私下找了傅君盛。
「什麼胡言亂語?皇上還下了旨意,要鎮國侯改日登門,親自向元歌妹妹賠禮道歉,這還會有假嗎?現在這件事早就傳遍了京城,就咱們壽昌伯府還不知道。外面還說,說你和娘因為太後和皇上的話,心中害怕,所以才要退了裴府的親事,又怕被人戳脊梁骨,所以連同鎮國候府一起污蔑元歌妹妹,只不過裴伯父念在跟爹的交情上,沒追究咱們壽昌伯府!」傅君盛大聲嘶吼著,剛听到這些話時,他根本就不相信,壽昌伯府和裴府是什麼交情,怎麼會鬧出這種事情?誰知道一路听來都是這樣的消息,回府又听說的確跟裴府退了親事,這才忍不住跑來質問。
上次在太後殿,他因為害怕,沒有踏出那一步替元歌妹妹擔起來,已經覺得很內疚了。他曾經發誓再也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誰知道,一轉身,父母居然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傳遍了京城?京城現在傳的是這種話嗎?」壽昌伯心中大驚,明明他一出裴府就放了風聲出去的,而裴諸城隨後就去砸了鎮國候府,接著御前對峙,就算要反駁,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傳遍京城啊!他放出風聲在前,又牽涉到裴元歌的清譽,這種事情根本就說不清,輿論又怎麼可能一邊倒?
現在這種消息已經傳遍了京城,搶佔了先機,再加上鎮國伯府被砸,最後卻是鎮國伯挨罰,把這兩件事聯系起來,眾人只會深信不疑,肯定鎮國伯就是因為污蔑裴元歌而挨罰,那不是更證明裴元歌是清白的?
如果眾人覺得裴元歌是清白的,壽昌伯府這樣貿貿然退婚,眾人會怎麼想?畏懼權勢,賣媳求榮……。他壽昌伯府豈不是成了大笑話?明日早朝,同僚們會如何看待他?傅英杰想著,已經能夠預料到今後這段時間,壽昌伯府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情形,而且,今後無論何時被提起這件事,都無法抬起頭來。
還有,現在的輿論完全偏向裴元歌,非但沒有損及她的清譽,反而連第一次退婚的不良影響都隨之揮去,如果太後和皇上真的那麼中意她,等她年紀長了入宮為妃,如果得寵……
壽昌伯府這次把裴府得罪狠了,尤其更是完全不顧裴元歌的死活,她能不記仇?將來能不針對壽昌伯府?
還有,這件事已經鬧到了御前,皇上都知道了,應該也知道了壽昌伯府的行徑,會不會因為裴元歌記恨壽昌伯府?
外面的名聲全毀了,聖意難以揣測,又埋下了裴元歌這個隱患……。壽昌伯揉著太陽穴,既頭疼又後悔,今後壽昌伯府的路要怎麼走才行?他的盛兒還能有好的前程嗎?
真是悔不當初!
早知如此,就不要退親了,就算暫時得罪了皇上,但裴諸城的人脈還是很廣的,最多坐兩年的冷板凳,等事情慢慢平息,皇宮中新人換舊人,再不濟,等新帝繼位,他和盛兒還是有機會的。而且能有個不畏強權,維護家人的好名聲,也比現在這樣里外不是人的好啊!
見傅英杰這個樣子,傅君盛就知道,自己的父親的確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了,心中既震驚又覺得羞辱︰「你們真的做出了這種事情?爹,你這樣做,讓我以後怎麼面對元歌妹妹?」
「這時候你還想著裴元歌?」到現在兒子居然還惦記著她?傅英杰忍不住惱怒道,「要不是這個女人,怎麼會生出這麼多的事情?當初為太後賀壽,她要本分,不就什麼事情都沒有了嗎?」
「爹!」傅君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就是你和娘做了對不起裴府的事情,鬧到現在這個地步。到現在你們還不知道錯,居然還把責任推給元歌妹妹?爹,你平日里總說,男子漢大丈夫要頂天立地,所謂的頂天立地,難道就是這樣遇事歸咎于婦孺嗎?你這根本就是——」
雖然傅君盛走的是武蔭的路子,但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還是以貴公子範為多,溫潤儒雅慣了,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指責父親,憋得臉通紅也說不出話來,最後惱怒地一跺腳,又跑了出去。
只留下了一句「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父親?」
「盛兒!」見傅君盛這樣,傅英杰追之不及,氣得渾身發抖,心頭一陣疼痛。
還不是為了這個讓他報以厚望的兒子,不想他因為裴元歌有礙前程,被徹底毀掉嗎?現在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難道是他所樂見的?這樣的苦心,為什麼盛兒這孩子就是不能理解呢?到現在還記掛著裴元歌,跟他這個父親鬧脾氣,也不想想,他到底是為了誰?
之前一個五殿下已經讓盛兒的差事被刁難了許久,這次卻是太後和皇上。葉家的勢力何等之大,皇上更是九五之尊,是區區一個傅君盛能夠得罪得起的嗎?天底下,還有誰敢跟皇上搶女人?連五殿下那次壽宴後都不敢吱聲了,何況別人?
「老爺!老爺!」壽昌伯夫人的聲音由遠及近,興沖沖地拿著一摞名冊進來,道,「老爺,總算把裴府這門親事退掉了,咱們好好合計合計,這次一定要給盛兒找門好親事,絕不能再像裴元歌那樣不省心了。妾身覺得,黃家的三小姐不錯,是庶出,人也文靜柔順,相貌端正不妖媚,倒是不錯;還有趙家的五小姐也很好,听說乖巧懂事,也不多話,整日里只做繡活,這樣安靜柔順的媳婦娶進門才是福氣……」
看著喋喋不休,遍數京城名媛庶女的壽昌伯夫人,傅英杰本就煩躁的心更是暴怒起來,這件事傳揚開來,還會有人把女兒嫁給他們壽昌伯府嗎?頓時吼道︰「整日里絮叨什麼絮叨?說什麼親事?這門親事丟的人還不夠嗎?滾!給我滾出去!」
壽昌伯夫人從沒見他發過這樣大的火氣,渾身一抖,不敢多說,灰溜溜地出了門,想起來丫鬟說兒子回來了,頓時又來了興致,興沖沖地找傅君盛去合計去了。
聲譽盡毀,前程堪憂,還有這樣糊涂的妻子,那樣鬧脾氣的兒子……。內憂外患之下,傅英杰頓時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疲憊,無力地癱坐在圈椅上,第一次嘗到了焦頭爛額的滋味。
一念之差,真是一念之差!
悔不當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