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很是毒辣,漫天的金色耀眼的似要將那藍澄澄的天空生生撕裂。盡管只是跪在樹下,可那斑駁透葉的金黃卻絲毫烈度不減,挾著股騰騰而來的熱浪,灼灼撲面。
稍稍挺了挺身子,酸痛的膝蓋叫囂著我滿身的疲憊,一身淡白宮裝因背脊不斷沁出的汗蠕蠕黏上身,堪堪燥熱的心緒愈添煩亂。
意識恍惚間,身旁的畫扇似是遞上了一把浸潤著白芷香的錦帕,我稍稍遲疑了下終還是搖了搖頭︰「不用。」
畫扇的手頓了頓便恭順的退下了。我當然知她是為我好,但萬事有因有果,強求不得,我既已在月前做下那樣一場賭,如今便萬萬沒有了反悔的余地,這些罪受著倒也不覺活該。
只是——月前中秋夜下的那一幕卻時時如夢魘般在我腦海中盤旋,隱隱的刺痛,雖不至于撕心裂肺,卻始終有些鈍鈍的茫然與荒涼。
「皇的美意末將心領,只是末將心中早已有至愛的女子,怕是消受不起公主這番美意。」
那晚他抱拳起身,低垂的頭顱使得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記得那黑的不摻雜絲毫雜色的發潤著溫淡稀疏的月色,涼涼的沉入我的心底。
吱——。
喧雜綿長的開門聲將我的思緒打亂,翻起一片連綿不斷的塵芥,我順著光望去,卻不料被一襲艷紅如血的衣裳生生灼痛了眼。待回過神來才發現那門口立著的不過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艷紅的絲袍松松散散,只用一條玉白的金絲軟煙羅系出曼妙媚人的縴縴楚腰。胸口的衣襟敞開尚不自知,堪堪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及清晰可見的鎖骨,斜斜依靠在門邊,肆意慵懶的將我望著,眼底里的放蕩不羈很是讓人生厭。
我知道,眼前的這位大約便是最近很得母親歡心的新寵——花溪。花溪?我在心中暗暗冷笑,還真是夠娘們的名字。
尊貴無比的公主卻跪在一個男寵面前,這畫面委實還是不妥的,伶俐的畫扇適時的上前將我攙起,站起的過程中我卻險些因膝蓋的酸痛麻木而摔倒。至始至終,他都沒說一句話,只是懶懶的站在門邊,恣意的將我打量著,那目光中的毫無顧忌竟讓我無以反駁,只能冷冷回視,半響道︰「母親既已醒了,可以麻煩你讓讓嗎?」
他卻只是笑笑,眉宇間透著股嬌媚入骨的味道,也不答我,便轉身步入殿中。我一愣,心下閃過一絲薄怒,深深吸氣將它壓下,我心中自然是無比的敞亮明白,現在可不是胡鬧發火的時候。
初宸殿內很安靜,看不到一個人影,空蕩蕩的殿宇內便只余我淡白的宮裝逶迤拖地的‘呲呲’聲,很是詭異。殿宇的盡頭,是一張巨大的帶幔帳床,帳幔富麗華貴,墜以彩穗裝飾,朦朦朧朧的將人隔離在外。
我恭敬的在隔床十步有余的位置停下,低頭行禮道︰「兒臣給母皇請安。」
而花溪則甚是自然的越過我,步上玉階,挑開帳幔,近乎無禮的坐到了虞水心床邊,低子似是在耳語些什麼。那漆黑如夜的發便順勢如綢布般披下,印著他光膩如玉的頸項,美的略帶妖異。
這情景委實有些尷尬,我低下頭,目光中閃過一絲微詫。不僅因這少年的無禮,更因母親的平靜安和,仿佛剛剛他這逾矩的行為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許久,兩人終于停止了這‘耳鬢廝磨’,虞水心慢悠悠的將手搭上了花溪的肩膀,借著他的力道坐起身,仿佛才注意到床前站著的我,道︰「喲,這不是鎖情嗎?這大熱的天,在門外等很久了吧?」
我低著頭,嘴角漫開抹不易察覺的冷笑,轉瞬即逝。再抬首時便恢復成了一慣的靜淡︰「母皇休息要緊,兒臣不礙事的。」
「嗯……」,她淡淡的應了聲,徐徐推開面前的幔帳,款款道︰「這麼著急的來找母後,是有什麼要緊事嗎?」
我低著頭遲疑著該如何開口,半響方道︰「是有關三月後兒臣與酹月王爺之間的婚事……。」
還未等我來得及說完,虞水心妝容精致的臉上便顯現出十二萬分憂愁哀傷的模樣,保養得宜的蔥蔥五指輕握住我手,神情是滿心的歉疚與不舍︰「鎖情,我知這件事很是對你不起,但你父皇生前便只有這一個兄弟,當真是放在心尖尖上來疼惜。如今你父皇駕崩,整個君式王朝便只剩下了你叔叔君墨舞這一個獨苗,我又怎麼能忍心眼睜睜的看著他斷後呢?」
虞水心這番話的確是說的情深意切,恩義並重,若是其他人听了,恐是要感動的悵然淚下罷。可此刻進入我耳中,卻只覺得可笑。
君式王朝?當年繁榮阜盛,盛極一時的東臨國君式真的還存在嗎?自從一年前我父皇君墨崖因病崩殂後,母親虞水心便以父皇無後,酹月王爺病入膏肓為由,在眾多早已買通好的官員擁護下,以女子之資登帝。
登帝第二年便改國號為傾,取吞並四海,傾盡天下之意。同年,東臨國也在母親的一手安排下改名為天虞王朝。對于百姓們來說只要能吃飽飯,一家人和和睦睦沒有戰亂,便是好的,至于國家到底由何人當政,其實是沒甚關系的。而某些清流派官員雖私底下頗有微詞,但礙于虞水心過于強大的政治力量與幾乎稱得上殘暴的打壓,即便是有意見也是不敢說出口的。于是整個天虞王朝便在一種看似祥和平靜的狀態下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但有時候,太過平靜卻並不是一件好事。就好比你永遠也看不透一汪明淨安寧的水面之下,會涌動著怎樣尖銳刺眼的波紋?
而在這許許多多不安的涌動中,最讓虞水心擔憂的便是那從16歲開始便臥病在床不問世事,傳說早已病入膏肓,行之將死的酹月王爺,先帝唯一的弟弟——君墨舞。
說起這個人物,京師里絕對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傳說其三歲能詩五歲能文,詩詞音律,陰陽八卦無一不通,當真無愧于‘鬼才’這一稱號。雖說做文章做的行雲流水,但他卻也並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據傳其14歲便隨先皇出征,曾使計以區區五萬兵力力敗南越國20萬軍隊,漂漂亮亮的打了一回大勝仗,從此盛名遠揚,名滿京師。再加其姿容秀美,風華高雅,曾經一度是京師眾女子傾心愛慕的對象。
只是造化弄人,奈何16歲那年洶涌而來一場大病,一夜之間便不能視人,曾經那般絕代風華的少年郎整日里便只能病臥床榻,苟延活命,形同死尸。帝念其兄弟情深,三年內先後擇取五名貌美女子嫁進酹月府,卻皆不出一月便暴斃而亡,其中一女子更是在新婚之夜便莫名沒了氣息。傳說其死狀驚恐,甚是可怖,似是看到了什麼恐怖駭人的東西般驚懼的闔不上眼。一時間各種關于酹月王爺府鬧鬼諸如此類的詭異猜測塵囂而起……
如今,我便要做那第六個女子了麼?我低頭,傾覆住她手,眉眼含笑,涼薄如水,殷殷道︰「母親這是說的哪里話?且不說那酹月王爺本就是曠古奇才,天賜的玉潤良人。即便他是個眼不能視、耳不能聰且不良于行的廢人,鎖情這樣一個罪臣之女能嫁與他卻當真是三生修來的福氣,半分委屈都不曾有過的。」
沒料到我會提及自己的親身父母,虞水心愣了一愣,立時便恢復了常態,眼眸里淡淡朦朧似籠了層水霧,更添了幾分離別哀傷︰「我那個妹妹,也真是命苦,當年我那般苦苦的勸她,她卻似帶著破釜沉舟般的決心非要嫁與你父親,最終卻鬧了個香消玉殞,家破人亡……可惜啊可惜……那樣一個絕妙的人兒……。」
看著她一派哀傷至極的模樣,我心略有些煩躁,微攏了攏青絲,卻並不言語,直至她說完方切切開口︰「母親又何必如此自責,當年我父親林瑞將軍暗自與南越王私通書信,欲退讓15座城池換得黃金十萬,這般賣國投敵的行為本就很是令人不齒,即便後來遭受滿門抄斬的重刑也是理所應當的。而母親念及我那時年幼,將我從刀閘下救回,收為義女,授予公主這般尊貴的殊榮。這般重比千金的恩情,鎖情是萬萬不敢忘懷的。」
說完我兀自屈膝,跪倒在地,「鎖情此番前來並不是為了我自己。只是想到日後不能常侍母親身側,不能盡為人子女應盡的孝道,便心懷哀傷,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遠遠傳來一聲機不可察的呲笑,那聲音太過微小淡弱,使的我幾乎要懷疑是這聲音是否存在過?口里依然一刻不停的說著來時便爛熟于心的月復稿,低垂的眉目卻不可自抑的微微上揚,眼底里便映上了一張似笑非笑的臉。
花溪依然一副閑適散淡的模樣,好似全然沒有將這殿內的眾人放在眼里。淡淡笑望著的一切的眼底蘊著幾分高深莫測,深深沉沉如一汪碧水,觸手即涼卻怎麼也捉模不透。
那漫懶中暗藏著隱隱犀利的目光讓我驟然一驚,心下掠過一絲被人看透一切的慌亂,暗暗垂眸低頭,硬著頭皮將剩下的客套話說完整。
虞水心似乎很滿意,曲身虛虛將我扶起,伸手探上我的臉道︰「不愧是我虞家的女兒,如此的深明大義識大體,情兒你放心,既然你肯做如此犧牲,母親定然不會虧待你。三個月後,我會以天元公主的級別替你置辦嫁妝,保證讓你風風光光的嫁進酹月府,決不讓人小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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