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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轆轆一路往前,大道兩旁大片農田相連,一直綿延到天邊。只是時值殘冬,田野尚未解凍,離春耕還有一段時日,是以田間地頭一個人影也沒有,顯得極是空曠寂寥。
李興趕著馬車又往前走了一頓飯的工夫,便吆喝住了馬,向車廂內道︰「六姑娘,咱們府里在永平的兩個莊子離的不遠,現在您看見的這西邊的地全是咱們府里的。」
阿離撩起車簾向外看了兩眼,道︰「那羅永可是押在這個莊上?」
「正是。」
阿離長呼了口氣,點頭道︰「李興把馬車停在村口,我們自己進去。莊頭家是在村北吧?」
李興「嗯」了一聲,指著村北那處炊煙裊裊的所在,道︰「從這邊田壟子上穿過去,一直往前走,看見一個挺高的門樓,門外有口井,里頭一溜青磚大瓦房,很氣派的院子,就是莊頭的家。那院子後身,還有一溜土坯小房,住著七八個咱們家的佃戶,那羅永就在里頭。
阿離揚了揚眉,略有些詫異︰「他又不是我們家里的家生奴,又不比女人,五大三粗的,沒有專門看管起來,不怕他跑了嗎?」。
李興撇了撇嘴,「噯」了一聲,道︰「腳上上著鐐銬呢,能跑到哪兒去?何況听莊頭說,他一向沉默寡言老實本分的,這都這麼多年了,從來沒動過什麼花花心思。」
阿離低頭默然了片刻,道︰「知道了,你在這里等著。金環玉鳳,跟我來。」
金環和玉鳳也都換上了進府時的粗衣布服,和阿離站在一起倒象窮人家的三姐妹,聞言便和阿離相跟著往村北走去。
遠遠地便看見那一排低矮的土坯房前蹲著幾個男人,圍在一處嘻嘻哈哈地不知道在干什麼。
金環幾個雖然心里發怵,但畢竟也是來自于鄉間,面對粗鄙的鄉下耕夫,倒還不至于怕到裹足不前。玉鳳清了清喉嚨,乍著膽子往前捱了幾步,強自鎮定著問︰
「幾位大哥,我們是往江寧城里投奔親戚去的,路過這里實在是口渴得很,不知道能討碗水喝不?」
那幾個人吃了一驚,俱回過頭來,見是幾個面生的窮丫頭。其中一個瘦高個兒便笑道︰「哥哥這手里正巧端著一碗茶還沒喝呢,小妹子們過來喝吧。」
其余幾個都跟著哄笑。
只有一個四十來歲的魁梧男人一聲不吭地獨自坐在不遠處,冷漠地往這邊瞅了一眼,便繼續低下頭去編他的柳條筐,仿佛置身世外,一切都不與他相干。
他少了一條胳膊,但僅剩的那只手編起柳條筐來竟也十分嫻熟靈巧;他的兩只腳踝上赫然銬著一根沉重的鐵鎖鏈,讓人一眼便能識破其身份。
阿離盡管臉上漲得通紅,臉上卻還是保持著鎮定,徑直便向那人走了過去,停在他面前兩步開外福了一福,和緩地說道︰「這位大叔,要是不麻煩的話,我們想跟您討碗水喝。」
那人抬頭掃了阿離一眼,隨意向前面的大瓦房一指,冷淡地說︰「到前頭大院子里找莊頭要去,這里沒有。」說畢,復又低下頭去編著他的柳條筐,一聲也不言語了。」
此時雖已過完了年,天氣還是非常寒冷,阿離見他上身只單穿了一件土藍粗布夾衣,肩頭和前襟已經破得不成樣子,有的地方隨便用線撩了兩針,勉強縫在了一起;多數的破洞就那樣敞著,稀薄地露著肉。
再看他那只編著柳條筐的大手,骨節突出,手背上密布著凍裂的血口子;下面光腳穿著一雙草鞋,腳後根上生著鮮紅的凍瘡。
無處不表明了他在此地日子過得極是艱苦。而他原本應該是很高大健壯的一個人,從他厚實的胸膛和肩膀便可以看出來。只是常年艱苦的勞作和營養不良令他的臉上蒙了一層青黃的菜色,腰背也略有些佝僂了,否則一定是一個走起路來虎虎生風的漢子。
阿離記起來,羅永原是行武出身,曾是曾雪槐的貼身親兵,在戰場上還救過曾雪槐的性命。
阿離輕咳了一聲,說了聲「多謝」,頓了頓又搭訕著問道︰「大叔,我想向您打听一下,此處往江寧城里去還有多遠?我們想到……」
話音未落,前面那個瘦高個兒便夸張地「咦?」一聲,笑道︰「到城里可不近啊,是投親嗎?你們幾個小妹子不會是要一路走過去吧?只怕走到那里,連城門都已經關了。」
阿離便道︰「我們從東溝莊來,家里窮,又是農閑,有人推薦我們到江寧的曾府去,看看能不能找個活兒干。」
她沒有忽略掉,羅永听到「東溝莊」和「曾府」這幾個字,臉上的肌肉猛地一僵,手上的動作便停滯了一下子。
瘦高個兒瞪大了眼楮,重新將阿離幾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曾府?那是咱們東家老爺的府上啊你們怎麼會有這個門路,是誰推薦你們去的?」
阿離輕聲道︰「是曾家一位姨女乃女乃。偶然到咱們莊上閑住散悶的時候,我們有幸跟她住了鄰居,是她指點我們的……可惜,這位姨女乃女乃現在不在了。」
那幾個人不過是最低等的佃戶,或者世代務家的家生奴才,自然不知曉這些事,還只顧亂七八糟問些別的問題。
而羅永卻已是如遭電擊,身子猛地抖了一下,抬起頭難以置信地望著阿離,臉色煞白,喃喃道︰「你剛說什麼……那姨女乃女乃已經不在了?」
「是的,已經沒了半年多了。」阿離的臉上也帶出了一絲慘然。
「沒了……」羅永茫然地重復著這兩個字,呆愣愣地望著手里的柳條筐,一時間仿佛魂游天外。
過了良久,方抬頭望著阿離,機械地問︰「你跟那姨女乃女乃住過鄰居?她指點你們去投靠曾府里的誰?」
阿離也同樣抬眸看她︰「讓我們去投奔曾府針線房的羅管事。」
「羅縴雲?」他沖口而出,聲音里也禁不住有一絲顫抖。
「是,大叔也認識那位羅管事麼?」阿離平靜地問道。
那瘦高個兒忙搶著笑道︰「小妹子,你找他問曾府里的事,可是找對了人啦這一位,原先就是曾府的大管家呢,可惜手腳不干淨,在帳目上動手腳,坑了東家太多的銀子,所以被打發到咱們這種地來啦」
羅永仿佛根本沒听見他的話,只一味地在那里呆呆地坐著。
阿離向前又挪動了一步,低低地說道︰「原來您就是羅大管家?听那位姨女乃女乃提起過您。」
羅永臉上並沒有意外,只是神情變得有幾分黯然,長長地嘆了口氣。
阿離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他的眼神中有深深的惆悵,或者說是一種傷感和同情,但絕對不是那種有愛戀之情的男女間听到對方已去世時的那種悲痛
阿離沒有經歷過男女情愛,但是惆悵和悲痛,她當然也能分得清楚。
心里立刻有了初步判斷,阿離使眼色給金環和玉鳳,示意她們去和另外那幾個佃戶攀談,引開他們的注意力,自己則又向前邁了一小步,和羅永便只有咫尺之隔了。
阿離眼觀鼻,鼻觀口,輕聲說︰「其實那四姨女乃女乃是被大太太打發到莊子上禁足了,我們大家伙兒都知道。可誰也沒想到,姨女乃女乃那麼好的一個人,卻那麼可憐她去世的時候,莊子上的嬸子大娘幫著擦洗裝殮,發現姨女乃女乃身上密密麻麻一層傷疤,全是鞭痕,還有燙傷看著人心里真是心疼啊……我們就猜測,莫不是曾家的當家大太太容不得她,當初使盡法子虐待了她,然後又隨便撿個什麼理由,把她攆到鄉下去了?」
羅永牙齒緊緊咬著嘴唇,那只大手狠狠攥成了拳頭,雖然仍是一言不發,臉色卻愈發變得冰冷,兩簇怒火在眼中一閃而過。
阿離心中越發有了底,因向他福了一福,微笑道︰「哎呀,怎麼羅嗦了這麼多有的沒的?倒耽誤了大叔干活了。我們現在到前頭院子里討碗水喝,就好趕路了。大叔若有什麼親戚在城里要托我帶句口信的,我倒可以幫幫忙。」
羅永遲疑地說︰「縴……那羅管事……」
「大叔是有話要帶給羅管事麼?」阿離立刻追問了一句。
羅永快速地眨了幾下眼楮,眼楮里那兩簇火焰卻又漸漸熄滅了。終于,他冷淡地說了句「沒有」,便復又低下頭去編他的筐了。
阿離便不再說話,只沖他施了一禮,便招呼金環和玉鳳掉頭就走。
此時,阿離的心中既欣慰又氣憤。
四姨娘渾身肌膚勝雪,哪里來得密密麻麻的鞭痕?她故意這樣說,那羅永卻沒有一丁點吃驚異樣的表情,說明他根本就沒有見過四姨娘的身體既然是有奸情暗中私通,這怎麼可能?
阿離在心中向娘親真誠地說了無數遍「對不起」,為了澄清事實,她不得不在言語間冒犯了娘親……
這個羅永,還有羅縴雲,到底是敵是友還不清楚,但她已經想到了一個法子在父親和所有人面前證明娘親的清白了但如何揪出那個在幕後誣陷娘親的壞蛋,她還要仔細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