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冷修言發現花月清逃走時,已經是第二日一早了。
看著被打得渾身是傷、五花大綁吊在船舷上的張全時,他嚇出了一身冷汗。船上都是他帶來的好手,花月清又睡在他身邊,能在他們眼皮底下不聲不響地救人、打人,一定是一等一的高手,比如宮里的侍衛。
想來這段時間他們一直被人暗中盯著,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花月清不早一點逃走,非要在船上被他們欺負幾日才走?
如果她有這種本事,那麼澹州的那些兄弟……
冷修言突然覺得渾身冰冷。這段時間,他一直以為她被他欺負得死死的,卻不料原來她才是最強的那個人。習慣了她的柔順,他竟然都忘記了她可是安澤國可以翻雲覆雨的大公主。
連夜趕回澹州,他沒敢回島上,而是只身一人去了城里隱密的藏身點。
「大哥?」李德看到冷修言之後,立刻高興地撲了上來。
「兄弟們可好?」來之前,他特意喬裝了在城里巡視了一圈,卻沒發現任何不妥,城里連一份通緝他的告示都沒有,反而听說朝廷里派了人來整頓了幾個欺壓百姓的大官,這簡直是太不尋常了。
「好,好著呢!前幾日大家都回島上了,現在都去豆豆他們住的那個小村子幫忙呢!」
「豆豆?」冷修言瞪大了眼楮,渾身緊繃起來,難道她……
再次來到小村子,冷修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這還是那個破舊的小村莊嗎?
寬敞明亮的瓦房,空地全被開墾過了,連水井都打好了,門前還有一個小小的糧倉,所有人都穿著新衣服,站在村口笑盈盈地看著他。
「修言哥哥……」孩子們一見他便撲了上來,「你怎麼現在才來啊?你不知道咱們村子……」
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著,亂糟糟一團,冷修言根本也沒听明白。好不容易等大家安靜了下來,冷修言抱起了豆豆,輕聲問著︰「豆豆,你告訴修言哥哥,這些都是誰弄的啊?」
「修言哥哥真笨,剛剛豆豆都說了,這些都是清兒姊姊弄好的。」
「清兒?」冷修言求證般地看向了幾個年齡大一點的孩子。
幾個孩子都點了點頭,身後的幾位老人也圍了上來,紛紛附和。
「是啊,清兒姑娘真是個好姑娘啊!她帶了好多人來,又出錢又出力,給咱們大伙兒蓋了房子、挖了井。臨走前又留下了一大堆銀子,還說過幾天會有人來教豆豆他們上課。」
「這麼好的姑娘,冷爺你可要珍惜啊!」
「咦,冷爺,這次清兒姑娘沒有跟你一起來嗎?上次她來的時候,我就看出來她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問著,冷修言只覺得那些話仿佛刀子一般,一刀刀割在了自己的心上。
她的清兒……她還是他的那個清兒!
「豆豆放心,我這就去把你的清兒姊姊找回來。」冷修言將豆豆送到李德懷中,急匆匆地朝著澹州碼頭趕去。
他要去晏京,找她將一切都說清楚。
晏京城很大,比夜月國都更加繁榮,冷修言在皇城門外等了兩天,都沒有看到花月清的人影。
他真是急胡涂了,她可是大公主,怎麼能隨便出宮?
在茶樓里跟店小二攀談了幾句,冷修言便打听清楚了二駙馬府的位置。他急忙前去,正好看到一輛華貴的馬車停在府門前,習城拉著一個清秀的女子從府里走了出來。
「習將軍。」他喊了一聲,忙走上前去。
習城身後的親兵一見陌生人靠近,紛紛拔出了劍護在將軍身前。
「你是誰?」習城好奇地問。
冷修言從袖中取出面具,在臉上比了比,向習城表明自己的身分。
「是你?」習城一怔。
「城哥哥,他是誰啊?」花墨染有些害怕地依偎在習城懷中,一雙眼楮跟花月清如出一轍。
「在下冷修言,拜見二公主。」冷修言俯身行禮,緩緩道來,「在下此番前來,是想求二公主和習將軍幫在下一個忙。」
「啊!城哥哥,他就是你口中提到的那個……那個海盜?」花墨染眨了眨眼一原來他就是大姊心中的良人?
習城點了點頭。
「城哥哥,那我們快帶他進宮吧!也許看到他,大姐就能開心起來了。」
習城搖了搖頭,「染兒,我只怕大公主並不想見他,再說父皇那里……」
「父皇那里有我呢!你就听我一次嘛!好不好?」花墨染拉著習城的衣袍撒起嬌來。
最後,習城只得听花墨染的,將冷修言喬裝成隨從帶進了宮。
站在殿外,冷修言只覺得時間過得慢極了,習城和花墨染進去了許久,都沒有出來。難道清兒真像習城說的那樣,不肯見他?
一想到這里,他的心便火燒火燎了起來,他再也等不及,也不顧還在宮里,硬生生地闖了進去。
幾名太監宮女攔不住他,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硬闖到了內殿。
「大公主贖罪,奴才們實在是攔不住……」太監宮女跪了一地,低垂著頭請罪。
「沒事,都下去吧!沒我傳喚都別進來。」坐在正廳椅子上的花月清看了一眼右手下方坐著的花墨染夫婦,「你們也下去吧!」
「皇姊,你們有話好好說……」花墨染看著一臉疲憊卻還硬撐的姊姊,輕輕拉了拉她的手。花月清淡淡地笑了笑,便不再說話。
離開前,花墨染朝冷修言使了使眼色,示意他好好哄哄姊姊。
殿門剛剛關好,冷修言就急切地坐到了花月清身邊。花月清一見,便想起身,卻被冷修言拉住了手腕。
「清兒,對不起。」一進殿內,冷修言便緊緊盯著花月清。她又瘦了許多,一張小臉毫無血色,眉目間滿是疲憊,看得他不由地心疼起來。
「冷修言,本宮的名諱豈是你能直呼的?」花月清冷冷地甩開他的手,起身站在一旁,話語里帶著疏離,仿佛他們從未認識過一般。
「清兒,以前是我不對。我去過小村子了,你給大家蓋的房子,還有那些糧食我都看見了。清兒,我錯了。」她冰冷的態度讓冷修言無所適從,就算是與敵人廝殺陷入絕境之時,他也沒有如此怕過。
「那些都是本宮的子民,本宮對他們好是本分,又與你何干?冷修言,別忘了,你是海盜,是朝廷要抓捕的罪犯,本宮念在你有一身本領,如今網開一面。你立刻離開,本宮只當作今日沒有看到你。」一陣眩暈襲來,花月清強撐著走了幾步扶著椅背站好。
回宮後她的身子就虛弱了起來,但她硬是強撐著,不肯讓御醫來診脈。
「清兒,不要這樣。」看著她一臉冷漠地將自己拒之千里之外,冷修言只覺得心如刀絞,他走上前去,從身後緊緊摟住她,「清兒,我錯了,真的錯了。我不該那樣對你,我知道你心中有氣,你可以打我、罵我甚至拿刀殺了我,但是請不要這樣,好不好?」
「呵!冷修言,如今你也知道這種滋味了?想當初我也曾苦苦地哀求過你不是嗎?那時我還天真地以為只要讓你發泄了心中的怒氣,自然會明白我、理解我,可是……」花月清低低地笑著,笑聲清冷又絕望,「冷修言,你真是無情啊!」
她說的話句句在理,讓冷修言無法辯解,只能抱著她一遍一遍地道歉。
花月清用力地掰開他的雙手,轉過身去退後幾步,對著冷修言一直冷笑。
「冷修言,這句話你為什麼不早點說出來?哪怕是在船上,只要你說了,我都願意原諒你。可是現在……」縴細的手指用力地戳向她的胸口,「這里已經空了。當你狠狠地折磨我、羞辱我時,當你抱著那名妓女時一它就已經灰飛湮滅了!你又憑什麼出現在我面前,讓我原詰你?我應該拿什麼原諒你?」
成串的淚珠從她的臉上滑落,一道道淚痕像一條鞭子一般,狠狠地抽打在冷修言的心上。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一定不會那樣對她;如果人心能夠交換,他情願將自己的心剖開送給她。可是,這些都是如果,過去的一切已經成為鐵一般的事實無法改變,他只能乞求她的原諒,無論她如何懲罰他,他都願意。
「清兒……」冷修言低垂著頭,修長的腿緩緩向前邁了一步,接著便「咚」地一聲跪了下來。
一向冷硬霸道的冷修言居然就這樣跪在她的面前,饒是見過了無數大場面的花月清也被嚇了一跳。
「清兒……我不求你能立刻原諒我,但是我只求你不要推開我,讓我留在你身邊,為我曾犯下的錯贖罪,無論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他跪在她的腳下,高傲的頭顱低低地垂下,幾縷黑色的發絲細碎地垂在額前,長度正好遮住他的雙眸,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那如果朕要你的命呢?」
紅色的殿門猛然被推開,威嚴的聲音在殿內發出輕微的回響,一位身著黃袍的中年男子昂首闊步、氣勢逼人地走了進來,身後跟著花墨染、習城,還有一個一身白衫的俊俏少年。
「父皇。」看清來者之後,花月清臉色更白了,她忙上前幾步迎著花沐德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父皇,您怎麼來了?我正要找您去商量澹州的事情。」
花月清偷偷地瞪了一眼花墨染,後者縮了縮肩膀,無辜地攤了攤手。「澹州的事情,朕已經做好決定了。」花沐德站起身來,朝著跪在一旁的冷修言走去。
冷修言望著這名高高在上的真龍天子,緩緩站起身來,神色平靜。
「見到父皇,你居然不跪?」白衣少年見冷修言站了起來,十分不悅地瞪著他。
花沐德倒是微微一笑,語帶贊許,「果然是冷修羅,倒是有點意思,只是可惜……來人,將他拖出去斬了!」
「不要!」花月清忙擋在冷修言面前,聞言進來的幾名侍衛,見大公主擋在前面,也不敢造次。
「清兒,自從你回來之後,父皇並沒有過問你發生了什麼,父皇相信你自己會處理好一切。可是這不代表父皇不知道你受了委屈,誰讓朕的女兒受了傷,朕便讓他死!」
花月清回宮後,整個人瘦弱不堪,連精神都委頓了許多,花沐德太了解自己的女兒,若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她又怎能如此?女兒怕他擔心,每日強顏歡笑,他這個做父皇的又怎麼舍得她繼續傷心?既然冷修言是罪魁禍首,他索性快刀斬亂麻,讓清兒早日解月兌出來。
現在冷修言既然自己送上門,那他就殺了這家伙為女兒出氣!花沐德一把將身旁侍衛腰間的劍拔了出來,劍鋒直直地朝著冷修言的肩膀刺去。
鋒利的劍刃夾雜著凌厲的風刺了過去,只听到劍鋒剌破皮肉的悶響,鮮紅的血滴答滴答地順著刀刃滴到了地上。
見父皇一劍刺穿了冷修言的肩頭,花墨染嚇得驚呼一聲。
即使肩頭被刺穿,但冷修言一句話都不吭,任由鮮血不斷地淌下,一雙眼依舊眨也不眨地凝視著花月清,仿佛天地之間唯有她的存在。
「哼!下一劍朕要你的命!」
見自己最在意的女人始終不願開口,冷修言嘴里揚起了苦澀的微笑,但依然動也不動,甚至直接閉上了雙眼、自願死在皇帝的劍下。
「啊!」利劍再次刺出的同時,在場所有人都發出了驚呼聲,原來是一直不動聲色的花月清,不知何時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住了劍刃。
柔弱無骨的小手死死地抓著劍刃,鮮紅的血染紅了刀刃,也染紅了冷修言的雙眼。
「清兒……」他心痛地喊了出來,一把托住花沐德松開的劍,一向堅硬的男兒此刻也不禁哽咽起來,「清兒,松手,快點松手啊!」
殿外的侍女見情況不對,早已去請了太醫過來。
冷修言小心翼翼地掰開握在劍上的手指,「叮當」一聲,染著鮮血的劍掉在了地上,花月清痛呼了一聲,慘白的小臉又白了幾分。
冷修言小心地扶著花月清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年過半百的太醫拿著藥箱,半跪在她身旁一小心地處理著傷口。
劍鋒很利,傷口極深,曾經被他握在手中疼愛過的小手,此刻慘烈地張著血盆大口,似乎在控訴他曾經的無情。
白色的藥粉灑在傷口上,花月清痛得叫出了聲,不禁抬起另一只手想要咬緊以堵住自己的痛呼聲。
冷修言見她想要咬自己的手指,急忙伸出手去放在了她的嘴旁,「清兒,咬我的,我皮粗肉厚,不怕疼。」
花月清看了他一眼,扭過頭去,緊閉著雙眸,死死咬住唇瓣。
看著她疼得瑟瑟發抖,小臉上布滿冷汗,花沐德父子三人外加一個習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下早已了然。
冷修言並不是罪惡滔天的惡盜,又有幾分本領,若是花月清真的喜歡,花沐德也不會多加為難,只是如今看花月清的樣子,兩人想要摒棄前嫌、重修舊好只怕沒那麼容易。
他知道這個大女兒有多麼驕傲,明明願意為這男人擋劍,卻怎麼也不願主動開口說出原諒。唉!這個倔強的孩子,事情不好辦哪!
「父皇,冷修言畢竟也算是朝廷欽犯,該如何處理?」一直沉默的習城終于出了聲。為了不讓自己的小妻子難過死,這個惡人還是由他來做的好。
「父皇,女兒正想剿滅夜月國流竄在我國海上的海盜,習城雖然驍勇,但是卻擅長陸戰,倒不如讓冷修言將功折罪,協助女兒共同剿滅敵寇可好?」花月清突然開口說道。
花沐德看了看花月清低垂的小臉,沉思了一會兒,點了點頭,「也好,那澹州的事情就交給習城處理。」
「父皇,讓兒臣去吧!」花天澤盼著出宮的機會已經盼了許久,正想藉這個機會出宮大開眼界一番,卻不料花沐德依舊不放心,一口回絕了他。
花天澤氣呼呼地扭著頭,心中恨恨地想著,如有機會,他一定要逃出宮去,證明給父皇看看,他已經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素白的小手用布帶厚厚包裹了起來,花月清便對冷修言下了逐客令。可是,冷修言偏偏也是個倔強之人,花月清說不想見到他,他便退到了院子里,死死地站在那里,硬是賴在宮中不走。
花沐德雖然對冷修言氣惱,卻又怕傷了女兒的心,索性一甩衣袖,眼不見為淨,花墨染陪著花月清在床榻上躺了一會兒,也離開了。
鬧了半日,又受了傷,花月清只覺得身子疲乏不堪,想睡一會兒,可是腦子里卻亂哄哄的,冷修言剛剛的一言一行她都看在眼里。別人在的時候,她還能偽裝堅強,可是獨剩下她一人時,胸口那位置空洞得讓人發疼。
「大公主,你又胡思亂想了。」貼身侍女紅書端著藥碗走了進來。
「紅書,我覺得好累。」花月清輕輕撫著肚子,低聲說著。
一聲輕嘆,紅書扶著花月清小心地坐起身來,伺候著她將藥喝了下去。她從五歲起便跟在大公主身邊,如今已有十年了,大公主的心思她怎麼能看不透?只不過是當局者迷,再加上大公主心中一直對冷修言有心結罷了。
「大公主,若是覺得累,這孩子就打掉吧!」殿內的人早已被紅書打發了下去,她直接開口。只可惜,冷修言此刻雖在殿外,卻沒有听到這個足以讓他興奮得暈死過去的好消息。
花月清低下頭看著平坦的小月復,半晌不語。
「大公主,恕奴婢說句不該說的,這個孩子不該留。你既對他的生父已然無意,又尚未婚配,孩子生下來沒名沒分,又會拖累你,到時候你又該怎麼跟皇上解釋?」
「可是,這孩子是無辜的。」花月清喃喃地說著。在回來的路上,她身子不舒服,惡心得厲害,便讓習城請了一位郎中,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有了冷修言的骨肉。
她塞給了郎中一錠銀子,封了他的口,自己強裝著樣子,騙了所有人。若不是平日的一切都需要紅書打點,她只怕連紅書都想瞞著。
「什麼無辜不無辜的?在奴婢看來,這個孩子留下來只會拖累大公主。」
「好了,我知道了。再讓我想想吧!」一想到要打掉孩子,花月清的心里就烏雲密布般地壓了下來。
她躺在床上,輕輕地撫模著肚子,過去遇到任何難題都能想出解決的方法,但這一次,她確實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