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院廳堂中間的軟墊圈椅上,正端坐著一位婦人,像是在等著什麼,不是楊氏又是哪個?
見妙如走了進來,她眼風掃過一旁侍候的婢女們,崔媽媽心領神會,招手把跟來的煙羅,和屋里原先的丫鬟們叫上,一起帶了下去。
望著帶來丫鬟被叫走,妙如心里更加忐忑了,面上卻還是副懵懂無知的樣子。只見她怯生生上前,禮數周全地向楊氏施了一禮︰「給太太請安,太太萬福!」
做完此動作,就不再吱聲了。安安靜靜地立在那兒,等楊氏發話。
楊氏指了指身旁的圓杌,示意她坐下說話。小女孩也不扭捏,謝過後就大方坐下了。雙手自然交叉放在右膝上,一副溫順嫻靜的模樣。
凝望著這淑女般優雅坐姿的小大人,楊氏心中直犯嘀咕︰明明是個只及腰高的豆芽菜,偏偏一舉一動都循規蹈矩的,行事進退間總是不差分毫。也不知是婆母教得好,還是天生聰慧?把她嫡親女兒妤兒都給生生地比了下去,一直讓她好生郁悶!
想起剛嫁進來不久時的情形,心里像堵了塊什麼似的。新婚不過半年,婆母就讓她認下這孩子,說是恩人家的女兒,要她當親生的來教養……當時她才懷上,自己還沒來及生,就先給別人當了娘。一口氣直堵到如今。
後來她故意讓這小東西喊她作「太太」,就是想暗示婆母︰不要想著記在她名下當嫡女養!她的親生女兒,豈能讓人白白搶了嫡長的名頭!
一轉眼,當初抱在婆母懷里的小不點,如今都長大了。這小東西的通身氣派,確實有幾分斯文懂禮的大家閨秀模樣,頗有長姐的派頭,幾年來,婆母想是沒少在她身上花功夫。
想著,想著,不由地出了神。
「小姐!」不知什麼時候返回的崔婆子,在旁邊輕咳了聲。
進門時,就瞧見自家小姐此等形狀,知道她又在神游太虛了,當下就出聲提醒楊氏。
意即時間不多了,姑爺馬上就要回來了,趕緊問話,速戰速決!
楊氏忙斂住心神,露出溫柔的笑容,模著妙如的頭頂,慈愛地說︰「妙兒,這些天一直在替我照顧祖母,想必是辛苦了!來,這有好吃的抹茶酥,趕緊拿,隨便吃!」
望著花幾上的糕點,妙如咽了咽口水,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忙擺了擺手︰「祖母說,晚上不能吃太油的,不易克化,謝謝太太的熱情款待!」說著又跳下杌子,上前矮身福了一禮。
楊氏一怔,心底卻琢磨開了︰自從去年落水事件後,這小人精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一直躲著她。想必從那時起,就開始防著她了吧!當然,背後必定有人教過。
她也不強求,吩咐崔媽媽將點心收起來包好,臨走時讓她帶走,留著明天再吃。
揭過這個話題,楊氏跟妙如繼續聊起生活起居來,重點當然還是老太太病中的情況。特別是些細節末枝,諸如精神狀態如何,說過哪些話,安排了哪些事等等。語氣真摯,神態親切,仿佛沒親自伺疾,心里愧疚,想補償些什麼似的。
「祖母後來有沒好些?最後來的老爺爺是怎麼說的?祖母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拉著妙如的手,楊氏轉入今日的正題。
提起這個話題,小女孩眼眶里頓時發了紅。只見她鼻子一酸,向楊氏哭道︰「沒听清……老爺爺的話,只看見他背對著……背對著祖母朝老爺搖了搖頭。太太,祖母的病……是不是好不了啦?」
沒料到是這種情形,楊氏眉頭一緊,臉上的驚色轉瞬即逝。心里卻琢磨開來︰搖頭是指治不好?還是不好治,或是無治了?對了,老太醫說的準備,該不會是準備後事吧?不對,听說那太醫能肉白骨,有跟閻王爺搶人的本事。大費周章找到請來了,還能治不好?!且婆母是虛癥,又不是急病。調養調養就可以了。還是說,長期調養,要她準備長期伺候?嗯,應該是這樣。今天她們祖孫三人說了半天話,就听到的只言片語來推斷,應該沒那麼快!不然,孝期內哪能納妾的?
楊氏臉上一凜,打斷妙如的話︰「別瞎說,祖母只是虛弱,提不起精神,將養一段時間,就會好的。她老人家福澤還長著呢!這不,今天她不是還跟你們倆,說了半天話嗎?」。
「我好像听著,在吩咐老爺什麼事?好像是子嗣,納妾什麼的,妙姐兒,你沒听到嗎?」。急切地望著她,楊氏不著痕跡地誘導著。語氣中帶著不舍和期盼,好似像希望從妙如那里得到證實,婆母身體真的沒什麼,會盡快好起來的。
妙如听聞此言,果然停止了抽泣,她心中納悶︰祖母生病了也沒看到她來伺候幾次,什麼時候起,她這麼關心婆婆的病了?等等,她剛才提的,好像是子嗣、納妾,原來如此!
「妙兒只听見祖母說到什麼過繼,什麼妾,孫兒什麼的……」話未說完,偷偷瞄了楊氏一眼。可不能把原話告訴她,若現在發作起來,加速祖母離世,最後階段都不得安生。
果然,楊氏的臉漲得通紅,彎子,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肩膀,低聲哄誘道︰「是過繼?還是納妾?老爺近些天忙著找名醫,公務也積了一堆。這種家務小事,還是由我來替他張羅吧!保準讓祖母放心!」
「是過繼吧?!」小女孩忙答道,睜著雙無辜的大眼,好奇地追問,「太太,過繼是什麼?為何要過繼,不要納妾呢?納妾是什麼?」
楊氏拿開手,站起身來,扯平折皺的衣裙,朝崔媽媽遞了個眼色。
後者心神領會,上前告誡小女孩道︰「此話可不是你能問的!像你這般大小的姑娘,懂規矩的是不會打听這個的,小心你祖母、父親惱你!」
听聞此言,妙如縮了縮頭,退了回去。
最後,崔媽媽把她送回後院的東廂房,交到老太太身邊的秦媽媽手里,還解釋道︰「妙姐兒躲在正院的北邊矮牆邊哭,被太太發現了,才叫老奴送她回來的。」
秦媽媽忙連聲道謝,領著她進了屋。
回到正院,崔媽媽正巧踫到派到鐘澄那里伺候的丫鬟墨香,回來傳話。
「夜深了,姑爺怕叨擾小姐休息,今兒個在書房里歇下,不過來了。」崔媽媽閃身進了里屋,見楊氏正在卸妝,就把墨香的話回稟給了她。
楊氏微微頷首,表示知道了,繼續去摘頭上的首飾。
「姑爺還是蠻疼惜小姐的!當初老爺把小姐嫁到鐘家,就是相中姑爺的品性才華。說他知恩圖報,人品端方。這麼多年,從沒主動要求過納妾,小姐就不必為此事勞神操心了!」崔媽媽過來,一邊幫楊氏寬衣,一邊討好地在她耳邊嘮叨,「要說起他待小姐的此份真心,杭州府官宦里頭沒幾人能及得上。那些常來往的夫人太太們,表面裝出一副賢惠大度的樣子,暗地里哪個不嫉妒小姐的好福氣!」
楊氏嘴角一撇,眼楮斜睨著她,不以為然︰「算什麼好福氣!想我堂堂一位相門嫡女,舍了高門大戶,嫁他一個窮進士,遠離父母親人。剛出嫁就隨夫君,在彭澤那窮鄉僻壤的地方,先吃了三年苦,剛換到杭州這富貴鄉里,才過幾天舒服日子,婆母就生出了別樣心思……」
听到此話,崔媽媽忙屏退左右服侍的丫鬟,楊氏抬起頭,用狐疑的眼神望著她。
「我的小姐,這種牢騷可不能隨便發,給人听到了,那還了得!」崔媽媽低聲提醒,「畢竟小姐如今沒個子嗣傍身,挺不起腰桿來管制姑爺,不許他納妾的。」
「那也不能怪我啊,也許是他命中無子呢!梳篦不也生的是女兒。」對她的勸告,楊氏並不買賬。
「幸虧生的是女兒,不然長子的名頭,讓那賤婢給佔去了,這還了得!背著您有了身子分房時,乘姑爺酒醉爬床的下流胚子,當時就該不聲不響給處置了!」崔媽媽咬牙切齒,「那時斬草除根了,哪會有後來的麻煩!靠著三姑娘讓她搞到姨娘的名份,反到讓您跟姑爺生出了嫌隙。」
「要怪只能怪自己人不爭氣!沒想到她早生了此等心思,讓她逮到機會就背主求榮了!」楊氏神情扭曲,死死地拽著巾帕,滿臉的恨意。
「小姐,听老奴一句,婆媳不和最是影響夫妻感情。老太太年輕守寡,拉扯養大姑爺,也是不容易。要想和姑爺恩愛,得想法子討好老太太。先忍一時之氣。姑爺轉眼就到而立之年了,膝下仍沒子嗣。這上面,小姐畢竟理虧。老太太面上不說什麼,私底下肯定沒少給他施壓。一直以來姑爺不也沒听從。說到底,他心底對小姐還是百般維護的。」崔媽媽苦口婆心地勸道。
此時,窗外傳來三聲梆子的響聲。崔媽媽扶她上床躺下後,楊氏打了個呵欠,睡眼惺忪地喃喃道︰「今天那小人精听到的,應該是真的!不然,一個五歲的孩子,哪能知道什麼是過繼,什麼是納妾,咱們家里既沒過繼過,也沒貴妾。」
崔媽媽忙安慰道,「小姐也累一天了,早些歇著吧!這些事還是等明天有空,再琢磨吧!趕明兒在老太太有什麼不對勁時,趕緊懷上,怕到時候,真要再等上兩三年沒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