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某個黃道吉日,將鐘母陳氏安葬進祖墳墓地後,鐘澄又請來了清虛觀的道士,做了三天的道場,以慰母親的在天之靈。
在回祖宅的路上,撩開馬車的窗簾,回望著漸行漸遠的墓碑,妙如的心里肅穆而低落。
「別了,祖母!我會好好保護自己的,也會認真地活下去。決不給您老人家丟臉!」在心里默念首,她的思緒,跟著墓前那白色孝幡一道,隨著風飄來蕩去。想起祖母一年多的照顧,她就忍不住潸然淚下,還沒來得及回報,就再也沒機會報答她老人家了。
「姑娘,老太太生前一心記掛的,就是您的安危。千萬別哭壞了身子。姑娘這樣,老人家她走得也不安心!還是養好身子,把以後的日子過好。再嫁個好人家,才不辜負她的一番疼惜和安排。」跟在車里的秦媽媽,在旁輕聲勸慰道。
妙如擦了擦眼淚,對她強裝出個笑臉,解釋道︰「妙兒知道!只是控制不了,想到以後再也看不到她老人家了,就忍不住傷心……」
自此以後,妙如一家在鐘家祖宅東北角的槐香院里,過起了深居簡出的守孝生活。
……
「奴婢經周昌家的指點,找到了庫房管分配的連二家的,說想領些不冒煙的銀霜炭。連二家的稱已經沒了。說是因著咱們五房,是中途加進來的,沒提前統一定額采買。現在市面上不僅難以找到,就是能尋到,價銀也不低。奴婢沒法子,只好拿些普通的黑炭回來了……」楊氏屋里的二等丫鬟冬兒站在地下,垂著頭對著崔媽媽囁嚅道。
「怎麼可能?!奴婢上午去長房三女乃女乃那里取花樣子時,看見三爺通房巧蓮的屋里,燃的就是那種銀霜炭。好像才剛領回來的,見我問起來,領炭的小丫頭還特意說起,庫房里還有不少呢!奴婢從小跟在太太身邊伺候,在大學士府沒少見過此種炭。這才回來告訴崔媽媽,咱們也可領些回來!」大丫鬟玉簪爭辯道。
楊氏听後,臉色隨即就沉了下來……
「小姐,看來還是得老奴,親自到盧總管家的那走一遭才行!」見狀崔媽媽趕緊請纓道,「大人用煙炭沒什麼!妤姐兒還小,可受不了這煙味!也難怪她一直不肯呆在屋里,總喜歡往外跑……」
「也好,听婆母生前講過,咱們五房還有些祖產在公中管著。現如今回來了,也不算白吃白住人家的,斷沒有再克扣五房份例的道理!」一听到提起自己女兒,楊氏就忍不住要爭上一爭。
到晚上妙如在母親那里請安時,就見到了此番的場景︰堂中燒得正旺的炭火,把正屋起居的暖閣里烘得暖意融融的,妹妹妤如在楊氏懷里睡得香甜……
經過抄手游廊回自己屋時,就听見丫鬟婆子幾個,在正屋的廊檐底下,聚堆在聊著什麼……
「還是崔媽媽厲害,一出馬領了那麼多好炭回來!之前去時那幫人,還在那兒推三阻四的。」丫鬟冬兒向眾人夸道。
「不全是崔媽媽的原因,說到底還是看在咱們爺的面子上。雖然爺現在丁憂在家,過兩年再起復,恐怕就不是這般光景了……他們不說趕緊巴著,斷不會得罪了咱們五房……」侍候鐘澄的大丫鬟墨香,補充道。
「可不是!爺當年可是響當當的探花郎!要不是回鄉時老太太尋不著了,我們爺理應留翰林院作京官的!」一個媳婦子隨聲附和道,眾人一看,原來是鐘澄親隨長庚的老婆吳氏。
楊氏陪嫁大丫鬟玉簪也不甘示弱︰「有咱們楊家大學士府在後頭,姑爺回京任職是遲早的事,熬過這兩年就沒事了。」
「這幫狗眼看人低的奴才,等咱老爺回京復職了,看他們那幾房的主子,以後不上京到咱府里來打秋風的!」冬兒朝西南方向吐了口唾沫,恨聲說道。
裝著什麼都沒听見,妙如一路回到了西廂房。心中卻對正屋那邊下人的行事做派、管事們的御下能力,又有了深一層的認識。
晚上睡覺前,她偷偷跟秦媽媽提及了炭的事情,暗示這位管事媽媽,要注意約束屋里幾個人,千萬別和正屋那邊的,因炭起了爭執。也莫要跟府里其他房的人,有過多來往,免得招惹來事端。
秦媽媽很是詫異,不太明白她想什麼!但憶及她平時機敏過人的樣子,也沒說什麼,按她意思照著吩咐下去。
日子像流水一般,不動聲色地流淌著,轉眼間就到了年底。鐘氏全府上下,開始掃塵清洗準備過年,槐香院也不例外。
作為小孩的身份,妙如還是蠻喜歡這種日子的。雖然還是什麼都不能做,但大家都忙起來了,大人們盯得也就沒那麼緊了!好歹可以遛出自家院子,到其他地方逛逛了。
最近,她發現了一處頗有妙趣的地方。在鐘府的西北角,那里有個園子,里面種滿了各種珍稀樹木和花草。從後山流下的泉水,在那里形成一潭碧水,又從西邊的林子里流了出去。雖然瀑布是被凍住了,但那白色的冰流卻掛在深色的山體上,特別醒目生動。遠遠看去,不是銀河落九天,倒似銀戟掛山中。
這日,她又走近了那片林子。在靠近潭水不遠處,妙如聞到一陣陣幽香,引得她頓時心情大好,起了跑去尋芳探幽的念頭。
時日已進入三九寒冬。前兩日還下過一場大雪,氣溫還沒回升,到處都是未融盡的積雪。腳踩在殘雪和枯枝上,嗝吱作響……
還沒走近香源,就听見林子里傳來朗朗的讀書聲。妙如愣了一下,心中有些害怕。畢竟這里比較偏,收住腳步,就準備打道回府。
「誰在那邊?」一個清亮的聲音傳來,不等妙如躲閃,林中就竄出個半大不小的少年,生氣地打量著妙如。見到只是個小不點的女童,松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神情來。
「你是哪個屋里的妹妹?怎麼跑到此處來了?那邊有個水潭,可不是你這般小的女圭女圭該來的地方!」未月兌稚氣的臉上,呈現出老學究式的嚴肅表情。
「我聞到梅花香了,想折枝回去給爹爹插瓶,爹爹最愛畫梅花了!」女童一副介有其事的表情。
「你那麼矮,就是找到梅花,也夠不著啊!怎麼摘?」少年不以為然地說道,「還是哥哥幫你折吧!」說著,就過來牽妙如的手,帶她去找梅樹。
「這地方可不好找,你怎麼找來的?」少年隨口問道。
「從槐香院出來,一直向西走,向左拐彎就見到了,門是開著的,就進來了!」她如實回答。
把梅枝遞給她時,少年驚訝地問道︰「你住槐香院?可是九叔的女兒?」
見她點了頭,少年自我介紹道︰「我是大房的鐘明信,你可以叫我信哥哥。走,我送你回去!」
鐘澄從書房里出來時,就見到眼前這幅畫面︰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牽著他女兒,她手中拿著一支開得正好的白梅,兩人正研究枝椏上的花苞,還要多久才能開……
「小佷明信拜見九叔!」長身一揖,鐘明信向鐘澄恭敬地施了施禮,隨後解釋道,「路上遇到妹妹,就把她送回來了,小佷正好早就想來拜會九叔了。」
「原來是信哥兒,你祖父和母親的身體可都還好?」受了堂佷的禮,鐘澄順便問候起長房的堂伯和堂嫂。
「他們身體都還好,勞煩九叔惦記。」鐘明信彬彬有禮地答道。
「妙兒,這是你從哪里摘來的梅花,開得好生俊俏!」鐘澄這才注意到女兒手中的花枝。
向父親遞過手中的梅枝,妙如殷勤地獻上︰「是妙兒求信哥哥幫忙折的,想著您喜歡畫梅花,帶回來送給您插瓶!」
「听聞九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知佷兒是否有幸求得一幅丹青?」鐘明信忙隨聲附和道。
鐘澄欣然應允。
「我也想要!」妙如忙不迭地小聲嘀咕。
正要跟堂佷閑聊幾句,鐘澄就听到女兒的嘟囔聲。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她主動開口,問他討要東西,顯然有些吃驚。
「曾听父親念過‘遙知不是雪,唯有暗香來’的詩句,妙兒今天也見過這情境了!想留個紀念。」妙如難為情地漲紅了臉,惴惴不安地解釋道。
听聞後鐘澄當場怔住,有些悲喜交加。
悲的是,這還是女兒當著面,第一次稱他為父親,想到結發妻子的早逝,心中對她們母女倆的愧疚,一時不知說些什麼才好……喜的是,女兒竟如此聰穎,小小年紀還未曾開蒙,竟能默記下他無意中念過的詩句,還能應景地背了出來……
一旁站著的鐘明信,突然擊起掌來︰「不愧是探花郎的女兒,這句‘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對應先前趣園幽溪澗邊的景,卻是極妙!果真是人如其名,妹妹的確是個妙人兒!」
接著問堂叔︰「不知您可為妙妹妹啟了蒙沒有?族中也有為女兒家開辦的閨學,不如送妹妹去那,可多識得幾個姐妹,一起練練字,繡繡花,也是好的!」
妙如一臉渴望地望向父親,過了半晌才听見他說道︰「多謝賢佷的提醒,家中無長輩指點,妙兒又是長女,此事倒是九叔忽略了!」
只見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認真地對堂佷說道︰「原本守孝之人,不好多作走動,況且後年我們又會離開此地到任上。要是去上了族學了,到時又得中斷。啟蒙時最忌半途而廢,中間換先生。橫豎我如今正在居喪,平日也無事可忙的,就親自給她啟蒙算了。過兩年等她姐妹們都大了些,再另行延請夫子來教!」
一臉艷羨地望著妙如,鐘明信忙恭賀她道︰「妹妹果真是有福之人,有九叔帶在身邊言傳身教,妹妹以後成不了李清照,也能成個蔡文姬。不知小佷能否搭妹妹的光,也可時常來跟著討教一二?!」懇切的目光望向鐘澄。
「歡迎之至!閑下來時,咱們叔佷倆也可聊聊學問,彼此切磋切磋,交流交流。聞道不分先後,達者為師嘛!」對著這個晚輩,他第一次露出了激賞的目光。若有所思望著他,鐘澄不禁心中暗嘆道︰小小年紀竟能如此機變靈巧,鐘氏一族後繼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