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在槐香院守孝達兩年零一個月後,五房一家終于啟程離開了。
不過,卻有個人卻沒跟著離開,她就是鐘澄的大女兒妙如。
帶著兩個老媽媽,四個大丫鬟和一個小丫鬟留了來。槐香院西廂房的原班人馬,一起搬進了趣園東側的偏院。
對她最終選擇留下來,跟自己多呆一年,謝氏表現出了少有的欣喜和寬慰。
安置好她們的房間後,鐘二女乃女乃就過來視察了。
見妙如捧著兩個牌位,不知要放置在那里是好,謝氏轉頭吩咐孫媽媽,把隔壁的耳房收拾出來,還安排人放了些香燭進去。
轉眼間就到了臘月,趣園的梅花爭相怒放。
聞到陣陣梅香,妙如恍惚起來,想起當初也是此時節,因為梅香的吸引,她第一次走進這座園子。一晃兩年過去了,她跟這里的緣分還真是非淺。
也是從那天起,她的生活開始發生變化。
因為啟蒙,她跟爹爹親近不少,也打破了父女間一直以來的堅冰。自祖母去世,在這世上,她又找到了個可以依靠的人。
隨後,學畫、上山認師、學醫、結識族中姐妹、跑到趣園來玩,認識現在的老師謝氏,住進趣園來。跟著這位滿月復才華的長輩,學習作為一名古代淑女必修的技藝。
學習還是次要的,主要讓她看到過另一種生活的可能。
當初祖母突然謝世帶來的不安全感,隨著她學的東西越多,慢慢在減少。
在家里,她的處境雖沒多少改變。但在兩年來結識的良師益友,讓她模清了該世道的基本生存法則。
當初的迷茫和厭世情緒,逐步在消退。
除夕那天,妙如跟著鐘二女乃女乃,一起到思恩堂的西院,參加鐘氏女眷們在那里的祭祖儀式。
一路走來,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們一大一小。目光中先是驚詫,後來又轉成了悟。
謝氏跟她小聲嘀咕︰「她們以為你被我收作女兒了!」
妙如尷尬地笑了笑,有些難為情,用別的事,岔開了話題。
這時走來一位年輕婦人,後面跟著一群媳婦和丫鬟,邊走邊談笑風生。
來到謝氏跟前,行了一禮,叫了聲︰「二嫂!」轉身又跟旁邊的人說笑去了。
她衣飾華麗,舉止浮夸,眉宇間盡是躊躇滿志的得意。
這時旁邊,又來了位看起來比謝氏大一輪的中年婦人,對謝氏頷了頷首,問道︰「听說五房的楊氏,把她前任的女兒過繼給你們三房了?」
對她恭敬地施了一禮,謝氏嘴角含著笑,望了一眼身後的妙如。
「回七嬸嬸的話,沒這回事兒,妙姐兒跟在我身邊就是學些東西。九叔臨走前托付的。」謝氏溫聲地對她解釋。
「我說嘛!即便是他婆娘有那意思,澄哥兒決計也干不出此事!」鐘七太太對一邊的妯娌和佷媳們說道。
「二嫂,你不是已經……」旁邊剛才那位年輕婦人,嘴角蠕動了一下,低聲對謝氏說道。
「六弟妹,什麼時候我說過,要她過繼進來了?我只說過幫九叔兩口子照顧她的。」謝氏淡然一笑。
那婦人頓時臉色灰敗下來,像只斗敗的公雞。
這年除夕夜,靜思堂的氣氛並不輕松。
剛回來,鐘六女乃女乃就叫來她的心月復梅媽媽︰「去!明天一大早,把馬賢家的給找來,讓她男人三天後往京城跑一趟!」
「明天是大年初一,女乃女乃有什麼急事,非得趕在這幾天不可嗎?」。梅媽媽滿月復狐疑地問道。
「搞砸了!原來二嫂並沒過繼那孩子的意思。咱們不能讓五房的楊氏,知道了事情真相!要盡快地派人上京,找到她。在她得到準信之前,把楊閣老的推舉信要到。不然我大哥又要等三年了。」六女乃女乃急得團團轉,就怕事有變化的消息,飛快傳到了楊氏耳朵里,讓她趕不及。
「這可行嗎?萬一最後事沒成,大舅爺就算討到好處,楊氏以為是我們蒙騙于她,以她的心性,會不會報復回來,對大舅爺的前程反而不利?」
「不會的,你沒听見她們囑咐什麼嗎?她害怕九叔知道私底下干的這事兒。咱們畢竟是九叔同族的兄嫂,她肯定不敢把此事給抖出來!再說她就是想報復,也得通楊閣老。一來一往,不清楚內幕的人,全都知道了,她該沒那麼傻!」六女乃女乃急切地解釋道。
三天後,剛過完春節,淮安山陽縣的大街小巷,到處還響著鞭炮聲。鐘家西側的一個角門里,出來個全副武裝,穿得像頭熊的男人。只見他跨上高頭大馬,就往北邊急馳而去。
而在他離開的前一天,西北角趣園的小鐵門,在傍晚時分就被偷偷打開一條縫,閃出一個十五、六歲模樣的丫鬟,往東大街的民樂坊找去了。
新年第二天,是女婿上岳家拜年的日子。
在京城楊大學士的府宅里,此時正在觥籌交錯,好一幅熱鬧景象。
楊閣老家中,今天舉辦家宴,招待回娘家的女兒、女婿和外孫們。
楊府此時在場的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都是嫡出。大女兒十五年前,嫁給了榮福長公主的獨子汪嗣弘,育有一子一女。大女婿在新帝登基那年,被卷入靖王謀逆案的堂兄一家連累,被身邊的人下毒,最後一病不起。至今還躺在床上,已有七八年了。
二女兒就是鐘澄之妻楊氏。小兒子楊俊賢今年才十四歲,正在國子監上學。
楊府的家宴,就只有兩位女兒一位兒子,加上女婿,外孫,外孫女,人也不多,大家都圍坐在一起。
酒過半酣,菜過五味。汪峭旭才發現,桌上好像少了個人,忙問二表妹妤如,「妤兒,你姐姐呢?」
妤如也是一臉茫茫然,把頭轉向她爹娘那邊,問道︰「大姐怎麼還沒來呢?」
見女兒問起,楊氏神色有些慌亂,囁嚅道︰「你姐姐身體不太好,留在老家養病。這次沒跟過來!」邊說還邊斜瞟了鐘澄一眼。
鐘澄一臉平靜,看不出喜怒,她這才放下心來。
想起上次路過淮安在鐘宅落腳,飯桌上那個極力想隱藏自己的小姑娘,汪峭旭隱約有些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直到元宵的煙花,給年節劃上圓滿的收尾,吏部才開始重新正式運作。
鐘澄丁憂前是在正六品府通判的任上,通過吏部同年的關系,想謀個同等級別的外放職缺。
誰知那同僚卻告訴他,楊閣老跟他們上司打過招呼,要留他在京任職。
鐘澄有些愕然,到底是啥意思,岳父想留他在京嗎?
給自己女兒撐腰?當初不也是他說的,要在外歷練幾年,好積累政績年資。
回到楊府,鐘澄直奔書房找到楊閣老。
「賢婿是為謀缺一事而來的?」楊景基好整以暇,早已等在那里。
「岳父大人,您不是希望我外任謀政績嗎?」。鐘澄也不否認,開門見山地提出了心中疑問。
楊景基打了個哈哈,從書案後面走了出來,拍了拍女婿的肩膀,反問道︰「你不想留在京里當天子近臣嗎?」。
「小婿當年放棄進翰林院,就失去再當天子近臣的機會。」鐘澄跟著轉過身來,不卑不亢地答道。
「賢婿可是在埋怨老夫?」停下腳步,盯著他的眼楮,沉聲問道。
「不敢!前幾年在彭澤和杭州兩地方,小婿接觸了底層的民生,掌管過具體的地方政務,這些經驗,關在翰林院里,想來也沒了用武之地,還是繼續外放的好!」
「如此想你就錯了!在翰林院即使是做到掌院學士,不出去歷練,一輩子也只能呆在老地方,擔當上頭的文書工作。你的外放經歷,只是提前了而已。」他邁到東側牆角邊,指著那里掛的一幅山水畫,說道,「賢婿你看,這江山如畫,不出去走一走,哪里知道下面百姓,是怎樣在過日子,下面衙門的運作,底下官員之間的牽扯,又是怎麼一回事?」
見鐘澄正低著頭,若有所思狀,他接著說︰「若老夫說,有辦法讓你再回到翰林院,從侍講侍學做起,你可願意?」
沉默了好大一會兒,鐘澄猶豫了半天,向他揖了一禮,回道︰「但憑泰山大人安排!」
這才長吁了一口氣,楊景基補充道︰「其實老夫也有私心。我年紀大了,膝下就剩這幾個孩子,希望他們都能在身邊。俊兒年紀還小,一直跟在老夫身邊教導,幾年來,也沉穩了幾分。老夫最擔心的,就是雅兒,她從小被我和她娘親寵慣壞了。性子急躁,行事莽撞,她該沒少讓你們娘倆受累吧!」
說著,停下來望了一眼女婿的神情,見他臉上略有戚戚之色,繼續道︰「以前她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賢婿看在老夫的面子上,就不要跟她再計較了!今後老夫決不會縱著她了!」
鐘澄不置可否,過了半晌,才對老丈人沉吟道︰「不是小婿要跟她計較!您是知道的,她嫁過來時,我就已有一女,身子骨還很弱。怕她做人繼母為難,一直養在我母親屋里。前年年底,回老家守孝時,她不知上哪兒听到些閑言碎語,回來後就跟我鬧。這兩年她沒少動心思,想把妙兒弄走!」
「老夫在這里替她賠個不是!我會當面勸勸她的!」楊景基面帶愧色,又接著問道,「那小人兒呢?老夫听旭兒和妤兒說,她乖巧又聰明。怎麼沒跟過來?」
鐘澄臉上露出為難之色,想要作答,又不忍住沒說出口來。
楊閣老是什麼人?!一輩子跟各類官員打交道,察言觀色的本事已臻化境,心下即已明白其中的原由,卻裝著什麼都不知,岔開了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