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煙裊裊,黃昏的夕陽從樹梢間斜灑著余輝,照得地上樹影斑駁,星星點點的。山風吹來,影子一陣零亂,猶如在起舞。樹枝搖曳摩擦,發出颯颯之聲,加上暮鐘從遠處,一聲一聲地傳了過來,亂了龍泉寺原本的寧靜。
京城西郊潭柘山麓上,這座千年寺院西路的梨樹院里,也打破了本來的靜謐。在東邊禪房內,正在打坐靜思的年輕美婦,被剛才那番話,擾亂了心神。
「什麼?你說鐘家祖宅里的六堂嫂派人,在楊府門前,打探咱們的去處?」美婦蹙了蹙她那描得細黑的眉頭,問剛在她耳邊嘀咕的那位僕婦。
「是啊!說是早在半個月前,就有個南方口音的壯年男人。在門房那里,一直打听姑爺的新府邸,說是有老家來的信,要親手交給姑爺或小姐。門房就把他引向柳明胡同咱們新宅那里。誰知姑爺,正好隨著聖駕去了西山。咱們又被夫人勒令上山,守在這寺院里,為求子嗣吃齋念佛,都有小半個月了!」中年僕婦解釋道。
這不是鐘澄之妻楊氏和她的乳母崔媽媽,又是誰?
只見楊氏一臉疑惑地望著對方,並不作聲,等著她的下文。
「那個叫馬賢的奴僕,在鐘府找不著人,又回到楊府門前。跟門房說,鐘府沒主人在,緊閉大門。想知道小姐您的陪房,楊二響一家住在哪里?好請他幫忙遞個話兒,說是有急事相告!這不,楊二響家的,昨兒個下午就得了信。今天清早,天還沒亮,就催著她家男人,陪著來人趕上了山。進寺後,一直在轉著圈兒。好不容易,才找咱們這兒來。讓守在門口的小六子,遞了話進來。」崔媽媽一一道來。
「那個姓馬的,他沒到處亂說吧?!」
「哪敢說啊!他是六女乃女乃派來求咱們的,事情還沒辦成,哪能到處瞎嚷嚷?!不怕回去不好交待呀!」她一臉鄙視的神情。
「女乃娘,你看怎麼安排一下,我要親自問問祖宅那邊的情形。」終于等到消息了,楊氏當即來了興致。想早點解決此事,省得夜長夢多!
「這……」她遲疑,「在寺院里頭接見外男,恐怕不妥!這要傳了出去,怕是要壞了小姐的名聲!」
「多派幾個人守在外面,誰會進到這兒來?咱們不說,外頭的人怎麼會知道呢!這不,不是還有女乃娘你陪著嗎?」。她不以為然地接口道。
「小姐……」望著她一臉堅決的表情,崔媽媽知道,拗不過她,只得吞下未出口的話,選擇了遵從。
一個穿著臃腫、滿臉風塵的高個子男人,被領進了龍泉寺西北角那個開滿梨花的院子里……
時值三月中旬,春光正勻。院里的梨樹上,零星地開著幾朵白色嬌俏的花朵,更多的,還是待開的花骨朵兒。山里氣溫比外面的要低上幾分,梨花們也是半羞半答地姍姍來遲。
黃昏時分的梨樹院外頭,寂靜得可以听得見枝頭上的鳥兒,在歡唱著。
這時,梨樹院門前,來了輛馬車。車夫剛勒緊韁繩,馬兒還沒停穩。坐在他身旁的小廝就跳下車來。
他身手敏捷,從車底拿出個踏腳的凳子。對車廂里,恭敬地低聲道︰「老爺,老太爺!梨樹院到了,奴才伺候兩位下車!」
過了不到半晌,車簾被撩開,里頭下來個青年男子。
只見他身著一襲儒士青衫,面容俊秀,眉目清和,神色溫文,一派豐神俊朗的文人雅士模樣。
他下來後,轉身回到馬車邊,對著車廂里面說道︰「岳父大人,讓小婿扶著您下來!」
從車廂里頭,又出來個胡子半白,身形清瘦的老者。面上布滿了滄桑的皺紋,稀疏的眉毛底下,一雙眼楮炯炯有神,偶爾露出攝人的精光。配上他那沉穩肅穆的神情,讓他整個人顯得精神矍鑠,頗有幾分氣勢。
老者在青年儒士的攙扶下,走到了梨樹院的門口。
這兩人,正是從龍泉寺北邊的文殊殿,與道悅禪師剛論完法的鐘澄和楊閣老。他們順道拐到這邊來,要接回在寺里靜養的楊氏,一起歸家的。
在門口守著的小廝,這才看清是自家姑爺和老爺。也顧不得往里頭報訊,上前就是磕頭行禮。
「小六子!你家小姐這些天,在寺里過得可還安穩?!」楊景基問跪在地上,還沒起身的奴僕。
被叫作小六子的楊府家生奴才,見原先的主子問話,也不敢怠慢。月兌不得身進去稟報,只得回話道︰「小姐在這里……過得很好,正……正等著姑爺……來接呢!沒,沒想到老爺也跟著來了……」楊義敦磕磕巴巴地答道,額頭滲滿了汗滴。
見他這副形狀,鐘澄心下了然,望了望站在一側,自己的小廝星魁。只見他朝這邊打了個眼色,鐘澄回望了他一眼,表示知道了。
然後,扶著他的老岳父,踱進了院子。
院子里面,站滿了丫鬟婆子,遠遠地望著東邊廂房,不敢靠近。又像是在守著什麼!
屋里隱隱約約傳來爭執的聲音,仿佛還夾雜著陌生男子的嗓音。
見到此等情形,楊景基心中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輕咳了聲,有個眼熟中年僕婦回過頭望了過來。他認得,好像是叫謝三家的,忙在暗中給她使了個眼色。
這謝三家的,收到老爺的意思。起身往東廂房奔去,剛邁出兩步,就被鐘澄喝止了。
只見他松開扶著老者的手,鐘澄快步邁向東邊。楊景基心中暗道不好,也急步跟了上去。
「九女乃女乃,話可不能這麼說!您當初跟我們家六女乃女乃說的是,回京了就讓楊閣老寫封舉薦信,為我家大舅老爺換個好地方的。」一個淮北口音的男聲傳了出來。
「胡說!當時我家小姐,說的是事成以後,再替你家女乃女乃寫這封信的。現在還沒確切的音信,能證實妙姐兒已經過繼給三房了。」崔媽媽激動的聲音響起。
「現在事情已經辦成了!那小姑娘都跟著三房的二女乃女乃,去年參加年底的祭祖了,不信你們派個人,回老家打听打听!」男子爭辯道。
「事情成沒成,本女乃女乃還不知道?」年輕婦人的聲音傳來,正是楊氏在接話,「過繼這麼大的事,若是成了,爺會不告訴我?!本女乃女乃還是這房的主母,妙姐兒名義上的母親!」
「小姐,不要跟他糾纏了,都胡亂扯了小半個時辰了。外面要來人听見了,就不好下台了!」崔媽媽提醒道。
「九女乃女乃,您不能這樣啊!奴才回去,沒辦法跟主子交待啊!小的這趟出來,已有兩個來月了!事還沒辦成,主子會責罰的。就當可憐可憐小的,好歹寫封信,給咱們女乃女乃說叨說叨。不然,小的真沒法回去交差啊!」一听要趕人了,那男人忙苦苦哀求道。
「小姐,要不咱們讓他先回去?等過兩天,再寫個手信,讓他捎回去!」崔媽媽聲音中透著幾分急迫,想是希望快點把此人給打發了。
在外面听壁角的兩人,面色各異。
楊景基這位歷經兩朝的元老,有些微駝的脊背,仿佛被重荷壓得更低了,滿是滄桑的臉上,布滿了羞愧之色。
而他的女婿鐘澄,則是一臉的憤慨,面上的怒火,似乎要吞噬他平靜的面容和理智。
只見他沖了進去,對著還跪在地上乞求的男人,怒喝道︰「你說,六女乃女乃要她幫你家舅老爺,做什麼事?」
那男人見到有人沖了進來,都嚇傻了!一臉驚懼,攤倒在地下,不敢動彈。
「起來回話,剛才不是挺能說的嗎?」。鐘澄瞪著地上的男人,厲聲喝斥道。
那奴僕在地上的身子,伏得更低了,不停地磕頭道︰「不關……不關我們女乃女乃的事!也不關奴才的事!求老爺饒過小的吧!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
望了一眼跟過來的岳父,鐘澄見此情狀,對他道︰「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若真不關你和你家主子的事,這里自然有官老爺,替你們作主!」
那男人不停地磕頭,見瞞不住了,一心只想著怎麼月兌身。顫聲說道︰「是……是九女乃女乃許……許諾說,要我家女乃女乃出力,把人……過繼到二爺……二女乃女乃名下。事成後,幫……幫著我家主子娘……娘家的哥哥,謀個好……好地方任職!真……真不關我們的事!是九女乃女乃主……主動找上咱們……三房的。」
「過繼誰?」鐘澄追問道。
「就……就是五房九……九爺的大女兒,好……好像是個叫妙……妙姐兒的小……姑娘!」他磕磕巴巴地,終于把話說完了。
「什麼時候提的此事?」鐘澄繼續逼問。
「去……去年中秋前後,听……听我家婆娘說,當時要……要六女乃女乃想法子,在五房離……離開之前,把妙……姐兒留下來,就算……成了一半!」
「胡說!我們小姐一直住在槐香院里,給老太太守孝!上哪里跟你家女乃女乃說去!」崔媽媽急忙護主,在一旁跳了出來。也不知外面剛進來的這兩人,听去了多少?想來個死不承認,「我家小姐好心把你叫過來,想問問祖宅那邊親人的近況,順便給你家女乃女乃幫個忙!你這個賤民,恩將仇報,恁是要往咱家小姐身上潑贓水,來人,趕緊拖走打出去!」
聲色俱厲地說完,她作勢就要過來,把那男子拉走。
男子哪見過此等陣勢,還沒反應過來。見她要拖走自己,望了一眼鐵青著臉的鐘澄,不知如何是好!
「好大的威風!有親家老爺和我在場,幾時輪得上你這奴才作主的?」一個冷冷的聲音,及時地阻止了她的動作。
看到這青衫男子發了話,那男子揪住時機,趕緊繼續道︰「小的沒……沒說謊……女乃女乃說,見到九女乃女乃,要是沒人信,或是辦不成,就拿這……這個信物出來!」說完,只見他從里衣內,掏出塊玉佩來。
楊景基一見,嘴都快氣歪了︰這塊玉佩,正是某次過年時,他送給女兒壓歲的。
看著岳父臉上的神情,鐘澄就知道,他已信了大半。忙喊來星魁,拉那男人出了廂房。
把崔媽媽和趕進來的下人都遣散後,屋里只剩下鐘澄和楊氏父女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