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一睜一閉,又一天過去。
睜開眼,首先印入眼簾的便是那張反掛在床對面,電視機櫃上方的,雙親生前的合影。像框有照片的一面向著牆壁,周良能看到的只是松木像框那淡黃的原色。
看沒看到,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父母的音容,早已深深地刻在腦中,終其一生,周良也不敢忘記。之所以將照片反掛,只是為了讓去了另一個世界中的父母,不要看到自己的消沉模樣。
周良深深地明白,自己現在的模樣,讓另一個世界的雙親見到,肯定會因此而傷心、痛惜的。
帶著濃濃的緬思,盯著對面牆壁上反掛的像框足有三分鐘,周良這才坐起身來。真絲被子隨著周良的動作,滑至月復間,在空氣中的上半身感覺些許涼意。
身子往邊側一倒,探出一只手,撈過床頭櫃上的半包煙,再度坐直,靠在床頭。另一只手在煙殼底部輕輕一彈,雙唇一張,一道白影劃過,精準無比地射入口中,已然斜叼上一根煙。
點上火,吸了一口煙,吐出一團淡淡的白色汽霧,周良眼中有些疑惑。平時都是凌晨兩三點鐘才能入睡的,為什麼這兩天一到家便不可抑制的犯困?昨晚比前晚稍好些,至少還能模到床上,解衣蓋被。前晚一到家,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醒時才發現合衣趴在沙發上睡了一晚。
靜靜思索中,一支煙即將燃盡,一對濃墨描繪的劍眉都擰在了一起,仍是想不明白。
「算了,不去想它。」周良自言自語道。
想不明白的事就不再去費神,這是他的優點,也是他的缺點。一支煙點完,掐滅了煙頭,周良決定起床。
窗外金色的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射入房中,觀察光影的角度,應該是早上十點鐘左右了。陽光明媚,是個好天氣,該去拜訪一下蔣校長了。
父親在時,蔣校長便將周良視為子佷。父親去後,更是多加照拂。馬上要回校任教了,因為那件事,蔣校長讓周良回校肯定頂著一定的壓力的。
于情于理,都該去拜訪一次,以表謝意。周良雖然混帳,可這點感恩之心還是有的。何況,這個點去蔣叔家,還可順便蹭一頓午飯吃。
育才中學校長夫人王淑芬的那手廚藝,可是享譽整個Y市教育界的。幾樣最常見的家常菜,到了她手里,經過一番別具匠心的烹煮,便能成為色、香、味俱全,令人一嘗之下回味無窮、吮指贊嘆的人間絕味。
拜訪長輩,自不該空手而去。可要是送一般禮物去,明顯不能表達自己的感恩之心,因此落了下乘。況且,依蔣叔的心性,也決然不會收下小輩的財物,以免污了清譽。思索半晌,周良便有了決斷。把諸藏室里的那兩壇花雕給扛去一壇好了。
周良祖籍K市。正是世界上三大古酒之一,國內最好的黃酒原產地。這兩壇花雕,是周良出生時,其父托信故里,請族中最擅釀酒的大師取用國內九大名山之首——會稽山下,最適合釀酒的,入冬時分的鑒湖水釀成兩壇。酒成後,一直埋在祖屋院子里的大樹下。
以周良父親之意,這酒本是待周良結婚時,用以宴賓之用的。父親離世前半年,因公出差回了一次故鄉,想起兒子已至適婚年齡,便將這兩壇花雕重新起出,帶回Y市。
25年份的正宗品雕,在市場上是決計買不到的,尋常人終其一身也只能有緣聞名而無緣一品。
因為,幾千年來,正品H市黃酒,一直是以最適合釀造黃酒的鑒湖水釀制的。而如今的鑒湖水已遭污染,不宜制酒。可以說,正宗的H市黃酒已成絕響!喝掉一壇,這世上便少了一壇。
時至今日,民間存酒本就不多,加之有藏酒的人家未到萬不得己時決不會拿出來賣,使得此物的價值已不是能用金錢來衡量的了。
依著兩家的交情,周良若送他物,蔣叔是決計不會收的。但此物一出,怕是頗有好酒之名的蔣叔萬萬不能抵擋這美酒的誘惑。
「叮咚……」
門鈴響起,坐在客廳里伴著老公看電視的蔣勤勤立馬起身,小跑著向著門口走去。早前父親說過,中午時分周良要來家里拜訪。
習慣性地趴貓眼上一看,入眼一只人形怪物,腦袋是大大的泥壇子,肩膀以下,卻與常人無異!一時沒反應過來,蔣勤勤被嚇了一跳,還以為是怪物造訪。
過了一秒,定了定神,拍了拍胸口,這才反應過來,應該是周良抱著一只泥壇子來了。只是這壇子里裝的是什麼東西?
擰動門把,推開門,只見周良胸前抱著個大大的泥壇子,脖子歪向一邊,從泥壇子側面探出頭來,親熱地笑著,甜甜地喚了一聲︰「勤勤姐好!」
「周良,這里面裝的是什麼?剛才在貓眼後邊看時,還以為人脖子上長了個泥壇子,差點沒把姐的魂給嚇掉。」蔣勤勤將周良讓進了門,指著他抱著的東西,好奇地問道。
「勤勤姐,是陳年花雕,我老家的特產,給蔣叔的,一點小小的心意。」周良進了門,將泥壇子放在鞋櫃上面,熟門熟路地打開鞋櫃在里面翻找著大小適合的拖鞋子。
「不是姐說你,你叔肝不好,你怎麼能給他送酒呢?」蔣勤勤一听是酒,一對細長單眼皮眼楮上的兩道淡淡的月芽兒似的秀眉便顰了起來。
「勤勤姐,你放心啦。這黃酒跟別的酒不一樣呢。只要一次別喝太多,不但不傷肝,還有舒筋活血暖胃的功效呢。听說,還能美容養顏呢,效果非常神奇!」周良坐在鞋凳上,月兌著鞋子,抬頭說道。
「真的可以美容養顏?你沒騙我?」蔣勤勤和絕大多數女子一樣,一听可以美容,雙眼便開始放光。
「勤勤姐,我什麼時侯騙過你了,自然是真的了。對了,蔣叔呢?」周良看了一眼蔣勤勤,只見她意動非常。不由一頭黑線,女人哪!
「嗯,也是,就信你了。」蔣勤勤瞟了一眼鞋櫃上邊,那裝著「神奇」的泥壇子,接著說道︰「你叔在書房練字呢。他讓我告訴你,你到後可以直接去書房找他。」
蔣校長全名蔣孝仁,國家書法協會副理事長,一手好字更是享譽社會各界多年。平生惜墨如金,少有作品流傳于外,更讓蔣校長的墨跡在國內書畫市場上墨蹤難覓,千金難求一字。
一般來說,字畫這些玩意兒,只有在作者辭世之後才會價值飛漲。物以稀為貴嘛,作者還在世,誰知道接下去的日子里又會有多少作品問世。只有作者離世了,作品成了絕版了,這價格才能像是坐了火箭似的一路往上猛竄。
蔣校長的墨跡,卻是個例外!
蔣校長如今仍是知天命之年,身體健壯,思維清晰,可是他所寫的字卻已被炒到天價,價值直追明清大家之遺墨。只因蔣校長每有所作,皆不外傳,自賞一陣之後,付之一炬。哪怕是至親好友,也未見有誰得到蔣校長的片字滴墨的。
用蔣校長的話來說,教書樹人,才是我的正當職業,更是利國利民、功在千秋的正道,敢不慎之又慎?揮毫灑墨,只是我的業余愛好,怎能用這愛好來換取名利?再好的字,一旦被世俗庸氣所污,那便沒了風骨。
曾有一爆發戶,為附庸風雅,天價求字。听聞蔣叔墨寶珍稀無比,出價千萬上門求字,被蔣校長婉言所拒。
爆發戶回去後思及蔣校長的高風亮節、雅量高志,深為所感。于是就將這本用來求字的千萬全數捐出,用以幫助失學兒童重返校園。
不久,爆發戶收到一封信,內附三尺宣紙,上書「平常心」三字。
等周良換好了拖鞋,蔣校長的女婿韓笑也到了門口,站在一邊,笑臉相迎、殷勤招呼。
蔣勤勤是獨女,女婿自是名副其實的半子。再加上蔣勤勤夫妻並無置房,婚後一直跟二老同住。依蔣周兩家的關系,蔣校長家周良並無少來,自然也和韓笑相熟。
寒喧了幾句,周良先走到廚房門口,和張羅著午餐的校長夫人道了個安,這才往三樓的書房走去。
書房門前,隔著雕鏤著《清明上河圖》花紋的玻璃移門,周良看到一個身材拔岸的健碩老人。老人雙腳微分、身子下沉,右手提一支狼毫,面對著鋪在長條形書桌上的七尺宣紙凝神靜思。
周良一見便知,蔣校長即將落筆成書,此時絕對不宜發出丁點動靜擾了蔣校長的心境。于是靜靜地立在門外等侯。蔣校長作書,自有一番獨特的氣勢,被這份氣勢所感,侯在外頭的周良不自覺地屏氣靜心,凝神而觀。
不久,蔣叔動了。卻是除了一支握筆的右手之外,全身其余部位皆是紋絲不動。只見筆走游龍,狼毫揮灑,略略泛黃的宣紙之上便一氣呵成、躍然而出幾個龍飛鳳舞、銀勾鐵劃的大字。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周良不懂書法,但他至少明白蔣校長的墨跡,在社會各界人士的心目中,那是等同吉光片羽般的存在。
「啪啪啪……妙!妙!妙!蔣叔的筆下功力,又精進了。我觀這幾個字,力透紙背、入木三分,好字啊!好字……」推開移門,人未進去,便將馬屁送至。
被掌聲所驚,蔣校長這才發現周良來了。將手中狼毫擱在硯台中,抹了一把額頭滲出的細汗,爽朗一笑,道︰「小良,你來了啊。馬屁就先別拍了。以為叔不知道嘛,對于書法一道,你也就知個皮毛。」
周良尷尬一笑,道︰「蔣叔的字,那可是真正的一字千金,這一點,怕是舉國上下,凡是念過幾年書,識得幾個字的人都不會有異議吧。我雖然不通書法,可是小小贊美幾句,總是不會有錯的嘛。」
「呵呵。小良啊,這副字,就送給你吧。」蔣校長對周良的馬屁不以為意,行至周良身邊,在他的肩膀了重重的拍了兩拍,笑著說道。
周良聞言,愣是呆住三秒鐘,這才有所反應。不敢置信地說︰「不會吧,蔣叔!蔣姐大喜之時,求您給寫給個字,你都沒能答應她。如今,卻要將這副墨寶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