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怎樣的身影，似忘乎了所有，靜謐如空谷幽蘭，純冽如水湄蒹葭，皎潔如夜空玉月，讓人感覺那麼遙遠，卻還是想讓視線一直追逐著他，跟隨者他。
「是你嗎？」皎月般的男子輕聲開口，帶著不可思議的激動，骨節分明的指掌緊緊捏著竹簫。
下一刻，卻似發現了什麼，頹然了振奮的身子，搖頭黯然自語，「不，不是你。真傻，十年了，她該早忘了吧。」
不曾轉身的背影，遙遠而寂寞，沒有听清他的自語，卻感受到他流淌的哀傷，與無助的失落，不禁開口詢問，「你怎麼了，你在等人嗎？」
或許是我關切的口吻觸動了他，亦或許是我身上同樣的悲傷讓他視我為一個知己，他開口而訴，
「是呀，我在等一個人，一個我快要遺忘的人。我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她，只能在這等她回來找我。本來听到腳步聲，我以為你是她，可是她身上並沒有自內而外散發的桃花馨香……」聲調也愈來愈沮喪……
桃花馨香？想來是今日在桃花林沾染的吧，不過，我也確實非他所等之人，沒有辯解，只是感嘆，「公子真是痴情之人。」
「痴情？不，只是習慣了，習慣了在這等待，可究竟在等什麼，連我自己也搞不懂自己，是等著她再次出現？，還是等著那份兒時的心情……」薄涼的語氣，淡不可聞的蒼涼，卻讓人揪心疼痛。
那是愛嗎？等待到了最後，竟是忘了要等得是什麼？
許是察覺到我已經進了涼亭，他終于轉身與我對視，是否該感嘆這古時的環境風水之好，沒有大氣的污濁，流水的污染，生養出的人兒都是那麼好看，男的俊，女的俏。
像是漫畫中走出的少年，削尖的下巴，薄涼的唇瓣，只是臉頰略顯蒼白，使得整個人顯得有些弱骨，許是長久服用湯藥的緣故，他的身上帶著淡雅的藥香。
但是——
「公子，你的眼楮！？」我震驚了，雙手立馬捂唇，或許不該問的。
那雙眼楮暗淡無光，毫無焦距，空洞而茫然，就如本該星光布滿的夜空，突然被掠去了所有光芒，只剩一汪死寂。
他淡然地笑了笑，然後很平淡，很平淡，說著好像他人的事般，「這雙眼楮麼，從出生起便看不見了，姑娘無需介懷。」頓了頓，他又說道，
「這里已經好久沒人來了，姑娘能來此，想來也是你我的緣分。不知姑娘能否陪一陪在下，听听在下這十年前的故事呢？當然，姑娘若不願，我也不會——」
「我願意。」沒等他說完，我便急急的開口，因為不想看見他失落的神態，心里騰升的滿滿的心疼……
同情和憐憫，眼前的男子是不需要的，無法想象他是如何度過多年來黑暗的世界，但是他必是用了他的堅強和倔強來抵抗了。
他現在只是需要找一個聆听的對象，有些事憋在心中太久，總要找個契機傾訴一番的……
比如心中的夢，比如心中的妄，比如心中的痴，比如心中的怨，比如心中的愛，比如心中的恨，又比如……
「謝謝。」如水的溫和自他唇角漫化，然後他自然地尋到了身側石桌便的石凳，傾身而坐，將玉簫靜置桌上。
而我選擇了坐在他的對面，開始細細聆听他年華中的過往。
那時他也不過才九歲的年紀，被要求記住的東西很多很多，藥理，詩書，兵略雲雲，而且因為身患眼疾，總需別人先念一遍…只是熟記一點也得費上兩三日的光景。
可偏偏她銀鈴般的笑聲，純澈的歌聲，以及稚女敕的誓言，他卻只用了一剎那，就永遠地記在了心底。
那一天，明明是一個風暖鳥聲碎的日子，可他卻感覺很冷，他可以朝著那個人給予自己的目標前進，可以忍受他付諸在自己身上壓力，期望，因為至少他的女乃娘會陪在自己身邊，會心疼地模著自己的頭，會為自己受傷落淚。
可是那日女乃娘卻突然辭世了，他僅有的溫暖被上天無情地剝奪了，真得很傷心呢，可是那個人卻告訴他，永遠不要有情，永遠也不能有牽掛，他要他繼續學習。所以他逃了，逃到了院中的角落，蜷縮著，哭了，也是至今唯一一次的哭泣。
然後，也許是上蒼的眷顧吧，他听到了她銀鈴的笑聲，由遠及近，他听到她的關切，
「小哥哥，你怎麼了？你怎麼哭了呀。」
他沒有理她，繼續埋頭哭泣。
「小哥哥，你別哭呀，要不我唱歌給你听好了」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來這里
我問燕子你為啥來
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
……」
甜甜糯糯的聲音，他終于止了哭泣，想要抬頭看她，卻忽然明白無論如何也看不見的，只能用心地去記住這個聲音。
許是發現了他抬頭，停了哭泣，那個小女孩歡欣得笑了。
「真好，小哥哥不哭了。那我來給你擦擦。」
他感受到她用絲絹擦拭自己的臉頓了頓，沒有說話。
「呀，小哥哥的眼楮是不是哭腫了，看不見呀，吶吶，小哥哥，你在這等我，我偷偷去找些藥好不好，然後小哥哥的眼楮就可以看見了。」
「吶，小哥哥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那小哥哥你一定要在這等我回來呀。」
在小女孩起身即將起身離開之際，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角，依然沒有說話，但他可以感覺小女孩疑惑的目光正看著他。
然後，他將掛在自己身上的淚墜——那是他母親唯一留下的遺物，模索著戴在小女孩頸上……
為什麼會這麼做呢？只是很單純，他說，「這樣，我就可以知道來的是你了。」
「恩，小哥哥，我知道了，你一定要在這等我呀，我很快就會回來的。」銀鈴的笑聲越來越遠。
其實他知道的，這雙眼楮已是藥石無靈，否則很早以前他便能看見了，但是他真心期望，那個小女孩能再次回來，她就像春風中的陽光，照在身上，暖在心里。
他其實一直渴望著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