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ex專心開車,似乎不曾留意梳子異常的蒼白。
「我不知道應當去哪里,你幫我拿主意。」踫面時她只淡淡地丟下這一句,把自己塞進他旁邊的坐位,便靜靜的闔上了眼楮。
「你到底只是小女孩子。」不知過了多久,听他說道,聲音里若有幸災樂禍的笑意,卻也不無關心,「下車吧,我們到了。」
紅茶很熱,栗粉女乃卷與芝士蛋糕甜得恰到好處,松綠格子桌布上的水晶燈盞,飄窗上的天空是暗淡的藍與灰蒙蒙的金棕。梳子低著頭,毫不客氣地大口吞咽著食物,Alex側頭看她,仍然用那種饒有興味的目光。
「怎樣?」待她盤子見底,他笑眯眯的問道,「芝士蛋糕是療傷的靈藥,我試過,很有效。」
「唔?」梳子第一次抬起頭來他。Alex旁若無人的點燃一支煙,年輕的侍者似待上前阻止,卻被一旁窺伺良久的領班瞪了回去。他順手取過她面前的銀碟,不在意的將煙灰彈去。「當然,更有效的方法是聆听。人就是這樣,憐憫他人的悲劇以忘卻自身的痛苦,自以為是到可悲的地步而不自知。」他笑,「所以你運氣很好,在倒霉的時候遇到我這個更倒霉的人,不知你可願听我娓娓道來?」
「不願意。」梳子拋掉匙子,簡單的說,她像是真的復原,臉上甚至帶了隱約笑容,「你錯了,蛋糕和故事只能安慰傷心的小孩子,而我現在只想要一雙有細細帶子的高跟鞋。」
Alex語塞,頓了片刻,終于苦笑著捺滅了煙,「那算了。」
梳子招手喚侍者結賬,一面在她驚詫的目光下熟練的將餐巾疊成花形,一面又對Alex壓低了聲音說道,「告訴你個秘密,其實我並不喜歡這里的蛋糕,但還是把它全吃光了,因為它是我在新檸時兩個星期的薪水。」她沖他眨眨眼楮,微笑。他又是一愣,嘆了口氣,起身付賬道︰「走吧,我們去買鞋子。」
「你付了那女孩多少小費?」上車時梳子問他。Alex沒好氣地拉上車門,「反正要超過你吃掉的那塊蛋糕。」他隨手轉動鑰匙,又說,「你那句話不是故意說給我听的麼?」梳子不置可否的聳聳肩,他方訝然看她,問道,「真的,你兩個星期的薪水?」
梳子歪過頭笑,「很意外?那也難怪,或許將來連我自己都不會相信。」她忽然想起腕上那塊仿造拙劣的百達翡麗手表,輕輕將它褪下,放到口袋里。玻璃窗外不遠處,蛋糕店內那個扎馬尾的年輕女孩正為了Alex的數張鈔票歡呼雀躍,梳子怔怔的看她半晌,車子緩緩啟動。
南兮在店里忙到中午時分,正打算暫時休息,忽然听大張揚著聲音喚她的名字,「南兮,你看誰來了?」
她心中莫名歡喜,理理頭發迎出去。「都說過了,我真的……」
話音頓處,一張女人的臉猝不及防映入眼簾。皮肉松弛委敗,風塵僕僕中帶著七分憔悴蒼老,三分隱忍的怨毒,眼光如木刺般銳利無比地射來。南兮只覺得眼前一片灰白,手不自覺地撐住桌子。那女人盯著她上下打量半晌,半冷不熱地從牙縫中「哼」地一聲,「南兮,你過得好哇!」
「還好,難為嬸娘想著我。」南兮勉強定住神色答道,語聲亦冷然,一面示意大張離開。「您來做什麼?我娘……她還好嗎?」
「你倒好意思問我?!」那女人似料不到她如此鎮定淡漠,臉一下漲得通紅,拍著桌子站起,一只削得尖如蔥管,涂得鮮紅如血的手指直直指定南兮的臉,「死丫頭,我當在你外面混得幾年,也學會些出入大小,眉眼高低!沒想到你別的本事沒長,沒臉沒皮,忘恩負義的嘴臉學得比誰都好。也難怪麼,你和你那個娘都是矯揉造作嬌小姐的臭脾氣,有了錢也只顧自己變著花樣的享受,哪里管得了別人死活?!我和你二叔窮得只要賣田賣地,你弟弟連學也上不起,你看看你這臉養的,我看你忘了自己是什麼貨色……」
說著,氣勢洶洶地撲上,就動起手擰她面頰。那女人指甲尖利,南兮只覺刺痛,用勁推開她,回手一抹,心中便涼了半分。她也不看手上的血跡,退後兩步,強忍住奪眶欲出的眼淚,咬住下唇,定定的看著那兀自冷笑的女子,說道︰「嬸娘,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我還是那句話,我娘借住了二叔叔的房子,租金我按月清繳,從來沒有拖欠過。只要攢夠了錢,不用叔叔嬸娘說半句話,我一秒鐘也不耽擱,飛也要飛回去把她來團圓,再不讓她寄人籬下,受那些勢利小人的白眼!請二叔叔放心,這日子不會遠了,您大可不必千里迢迢來著一趟,這就請罷!」說完,走上去一把拽開門,看著門外目瞪口呆的大張,只覺心一下一下跳得極緩,似乎驚懼到了極點,反覺一切皆無所謂。
「不要臉!」那女人咬牙切齒地罵道,「虧你有口說得出來這種話!我問你,你爹欠的債呢?你打算就這麼一筆勾銷了?你想得倒是美啊,我呸!作你的春秋千年大夢!欺侮我當家的心軟面活,以為你翅膀硬了我就奈何你不得了?!」她一把扳過南兮的肩膀,凶神惡煞的面孔幾乎要貼到她臉上,「告訴你小賤種,沒那麼便宜!我半輩子毀在你娘那個下作晦氣女人手里,這會兒你想帶她走,想撇清?!你休想!少一分錢,看我不整死你!」
「你放手!」大張見她對南兮又擰又掐,口中的污言穢語如汩汩涌出,店中的客人早指指戳戳議論起來,心中氣急。怒中不及細想,舉起掃把就要上前扭打,不想那女人手腳甚是靈便,拉了南兮擋在面前,大張回勢不及,一掃把打在南兮頭上,忙住了手,上來查看時,那女人已將南兮推得一個踉蹌,一路走到門邊,回過頭來,一手拉著門指定南兮笑道︰「五天之內,先還兩萬塊給我,否則別怪老娘拆了你的門面,砸了你的招牌!」
「南兮……南兮,你還好嗎?」大張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徊徊蕩蕩,南兮應了一聲,又驚問道:」客人呢?「
「這會兒已經是中午,哪里有什麼客人。」大張遞上浸濕的毛巾,南兮接過敷在頰上,手指仍微微發顫,「她究竟……」
「大張,你不要問。」她斬截地,強忍住心酸,「一切都會沒事的。」說著,眼前恍惚浮現一個人的面容,不知為何,忽覺有些什麼把握不住,她搖一搖頭,只听耳邊電話鈴聲響起,大張接起,片刻輕推她的肩膀,「南兮,是個叫五月的女孩子,可要說你不舒服?」
南兮搖頭,起身接過听筒,是五月歡快如春的笑語,「南兮,今晚你可過來會館,這邊有個大聚會,據說來頭不小,侍應只要選漂亮女生,有雙份津貼,說不定還有小費。怎樣?我可是有權‘徇私’安插你進來的。南兮?你在听麼?」
「是……」她忙收回神思,「我沒有事情,你說時間。」
宴會,一辰自露台上俯瞰下去,醇酒佳肴,珠玉歌笑,紅艷濃香中另有一番寂寥難掩。紀靈暉立于他身側,籠著發網,著白色緞子禮服,佩大顆黑水晶,較之往常更添縴嬈。
「你瞧那女人。」她伸手指不遠處的女子,一頭烏雲鴉黑的頭發,豐盈瑩白的皮膚,正笑得星月生輝一般,「誰看見她的絕望?她的眼楮是死的。」她嘆口氣,「賭博,酗酒,放浪形骸,我真不明白她們,明知道是一步一步往下走……」
「因為一切沒意義。」一辰說,眼楮並不看她指的方向,「在這世上,沒有人在乎她,也沒有人能讓她在乎;沒有人愛她,也沒有人被她所愛;沒有人理解她,也沒有人為她理解。」他看看靈暉,「我們怎能唾棄她,而不是同情?」
「同情她?!你可見過她風頭正勁時的惡毒?」靈暉聳聳肩膀,「何況世上誰人不苦?我亦時常覺得自己可憐,可至少永不會迫害他人。」
「永不?」一辰看她,眼眸深邃凝定,靈暉一時竟難以回神,被他看得紅雲浮頰。只听他一笑,淡然道︰「你年紀還輕,話不要說得太滿才好。」
「難怪我找遍會場也不見人,原來你們躲在這里效小兒女狀。」聶書遠遙遙走來,上下打量一辰一番,目中終露欣賞稱贊之色,回首對紀靈暉道︰「靈暉,你可听說過‘近水樓台先得月’一句?我只恨自己沒生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在身邊,可以籠絡八方才俊。你老爹是有福嘍!」
「聶總專會倚老賣老,一番話下來,你們二人便宜盡佔,也不過是逞口舌之快,我才不會計較。」紀靈暉一笑,眼楮卻看著一辰。一辰笑笑,慢慢的道︰「你既然不計較,我自然不會這樣小氣。」
「你……」靈暉一抿嘴角,要笑,卻竭力掩住,面露羞澀。聶書遠只是微笑,拍著一辰的肩膀不發一言,看樣子卻極是滿意。
正在此時,廖凡由屋內緩步而來,聶書遠笑意頓斂,眼光向一辰一瞥,「什麼事?」
「聶總,Lily的總裁秘書打過電話來,向您轉致謝意,並且…」
「怎麼?」聶書遠瞳中一縮,旋即大笑,「難道她不敢來?!」
廖凡搖頭,「恰恰相反,她特意聲明會準時到達,並說有一事相求,要借您的盛會之機,向時尚界各位貴賓宣布一個好消息。」他微微看向一辰,聲色不動,「聶總,這女人並非爾爾之輩,且事起倉促,我們不可輕忽大意,否則一著不慎,全盤皆輸!」
夜風清細,南兮拂去額前碎發,頰上的傷口已木然,那疼痛卻如入髓之蛇,附骨之蛆,一層一層鑽入心中,不可掩抑。天上明月,人間飛鴻,周圍籠著燦如白晝的燈火,人語喧囂處,襯得月色暗淡,光暈蒼白淒迷。
梳子裹著浴袍,床邊是珍珠色塔夫綢,精致的蕾絲抽紗手套,一雙銀色細帶高跟鞋,手袋上有刺繡的花鳥。下女過來修剪瓶中折枝,梳子開口︰「為什麼不留著那朵?它開得最美!」
「是美,可惜長得歪了。小姐最容不下野的東西。」下女小心地微笑,「衣服真漂亮。」
「謝謝。」梳子說,眉心微蹙,仿佛心中有件至關緊要的事情,卻抓不到半分頭緒,遂起身換裝。下女乖巧的幫她系好絲絛緞帶,又俯身助她整理鞋袢,梳子忙把腳縮回,「不用!」
門口傳來輕微響動,Alex探進頭來︰「準備好了?」梳子立刻站起,不自主的,身子
緊繃如彈簧。Alex半氣半笑,「你仍不習慣?可也不必這樣緊張,好像士兵見長官。」
「我以為……」梳子囁嚅。
「以為是我麼?」一語既畢,May已笑著走進來,身上衣裳未換,只著一件半舊湖藍長裙,發際垂簪白色花朵,馥郁幽香,越發顯出面龐清麗。比盛妝下看來更要年輕,似乎正是豆蔻年華,二八妙齡。梳子心中緊澀稍去,搖搖頭依舊坐下,慢慢俯身穿好鞋子。May隨手遞過一方墨絨扁盒,「打開看看,你可喜歡?」梳子半遲疑著接過,打開,霎時間有水月明光入眼,花枝縴弱如生,璀璨粉鑽攢簇,亦如其名,滿天繁星。
「借給你戴一下,可是別太心動,將來總是要還給我。」May笑道,「放心,今夜你一定最美麗!」
「像煙花一樣!」Sunny指著不遠處,火樹銀花,霓裳雲霞,Leo輕輕的應了聲,卻未留意。Sunny甜甜一笑,初到此處,滿目生輝,滿心欽羨,卻殊無歡愉,直到他輕聲問︰「願不願意陪我走走?」她的心,才是真正喜悅。
「需得同他一起,這些才有意義!」那在縈繞許久的念頭驀地直投入心,一切竟只為他,她心中遽然酸澀,未免失態,抬手抿一抿發鬢。Leo走在她身側,忽覺她面泛紅暈,身子顫抖,似乎心中激動難抑,詫異道︰「怎麼?」
Sunny搖搖頭,「Leo,你說,如果有一樣東西,很好,很完美,卻不是你的…….如果你要得到,就一定要……要對它造成傷害……那麼,那麼你還會要嗎?」
他似乎一震,猝然回頭看她,Sunny毫不躲閃,一瞬不眨的迎著他的目光,呼吸略有些急促。
「我不會。」片刻,他緩緩答道,她一愣,心下說不清是喜是憂。
「哦!」話音未落,頭上已被猛敲一記,「疼!」
「知道疼說明不是做夢!」Leo拍拍手掌,「下次別問這樣無聊的問題,我的人里絕不允許混進夢游者和精神病人!」
「說什麼‘你的人‘?當自己是山大王麼?」Sunny眼楮一瞪,心卻一甜。正說笑間,一個服務生打扮的人從身邊匆忙經過,淺淺的銀盆里是青紫兩色的葡萄,幾塊乳酪三明治,另有一大塊凍火腿。「你等等。」她微一遲疑,阻住那人。卻听Leo驚喜地︰「南兮,你好!」
南兮慌亂中只抬眼一看他,略點點頭,便急忙走開。Leo訝然間,Sunny卻小聲嘟囔道︰「怪不得自封山大王,淨是交些做賊的朋友!」
五月雖然是一個人住,可房間狹窄,只一張床,一櫥,一幾,連椅子也無一把。此時屋中擠了三個人,更顯小得可憐。靠床邊坐著一個男人,身材瘦長,手指被煙染得淡淡發黃,臉色卻白淨。他不說話,也不抬頭看人,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仿佛泥胎木塑一般。
「二叔,你吃吧。」南兮銀盆輕輕放在他面前,又轉頭對五月說,「給你添麻煩了,一會兒能不能送我們出去?」
五月仍未答話,那男人已抬起臉來看著南兮,那目光里有懇求和埋怨,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可憐,像被人拋棄的孩子在雪夜里發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二叔,我不明白,你們究竟要我怎樣?白天嬸娘來鬧,晚上你來纏。我……」南兮只覺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哽在喉中難以出口。
「南兮,我們確實很難,不然也不會……也不會來煩你……我和你爹,我們親兄弟,按理應該照拂著你們娘兒倆……我也知道,你爹當年是背運……我……」
「二叔!」南兮知道他要說什麼,不想多听下去,亦不想解釋,「我爹從不欠你!我現在顧念的,是你照顧我娘這幾年的情分,你們卻變本加厲。這些年,你們拿我娘做幌子,要錢,要東西,現在居然會上門要挾……」說到這「要挾「二字,語聲酸楚,「嬸娘到店里去,你跟著我進來,無非是想看我過的什麼日子……現在你看到了。」她說,語調轉為平靜,身子卻微微發抖。五月見狀,忙上拉住她的手,「南兮,你別難受。」見那男子還欲說話,忙搶著道︰「大叔,請您先吃些東西吧,不要多說了。您看南兮臉上受了傷,什麼事情,難道不能緩一緩嗎?本來是一家人,您何苦要逼她?」
「好好,我先吃飯。」那男子唯唯連聲,早扯下串葡萄,卻不忙向口中送,又慢條斯理的加上句,「南兮,二叔不逼你,可是你爹欠我的那些錢,總是要還的。你放心,嬸娘那里我會替你說的,不急,你再慢慢湊。」
「你!」南兮只覺一陣氣苦,顫著聲音只吐出一個字,眼眶慢慢的紅了。五月從沒見過她如此痛心的神情,一時不知如何勸慰,卻見南兮咬一咬牙,不再看那男子一眼,擰身推門而去。
天色已黑到深沉,聶書遠命人招呼賓客聚到大廳之中。幾間幅廳的隔扇全部撤去,燈火齊輝。鎂光燈與長鏡頭早已各據要津。Sunny十分驚奇,不由得推推Leo的手臂︰「不過是小有名氣的牌子,沒想到居然有如此排場!」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聶家是辦報刊,做傳媒起家,也經歷過風頭無二的鼎盛,如今聶書遠雖然轉行辦起服裝廠,人脈還在,情面還在,能請來各路人馬捧這個人場並不稀奇。」Leo說到此處,語聲忽頓。只听周圍一片驚嘆之聲,連綿起伏,一如山巒。
是羅一辰!會不會看錯了?真的是他?!一時之間,四下由驚詫轉為擾攘,由擾攘轉為喧囂,由喧囂轉為混亂。
紛雜!彼此淹沒的人聲中Leo卻覺得世界至為寂靜,靜到他听到心弦緊緊絞動的聲音。一辰轉投聶書遠麾下,這似乎是一個天大的笑話,然而它不是。
我了解羅一辰,我亦了解他對聶氏所做的一切。
他不會做出如此危險而又愚蠢的舉動,他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或是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