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兮見到的Leo,除了滿面倦容之外,神色整肅得令人忽覺仲春天氣里有冷風襲來。
「這是一個很凡俗的故事,但如果發生在任何人的身上,你便不會覺得它凡俗。
羅,是一辰母親的姓。她的第一任丈夫姓聶,而夫家其人,正是天心服飾的聶書遠的叔父。一辰的母親身世豪貴,嫁入聶家時僅攜帶的珠寶價格就有數千萬之巨,聯姻之際匡助聶氏的資金更是不可勝數。她嫁入聶家不久,便生下一名男嬰,一時間集萬千寵愛在一身,更是深受聶氏長輩的疼愛。
然而,好景不長,聶氏很快發現新婦與一名馬來華僑相戀,具說此人是某沒落貴族後代,年輕的羅女士為與此人結合,甘心與夫家、娘家決裂,本來她所能帶出聶宅的,僅僅是隨身的珠寶衣物,但是具傳羅老夫人疼愛女兒,雖因此事蒙羞,卻仍抵不住女兒在榻前哀哀哭求,終于向聶家施壓,允許女兒攜外孫同赴馬來。此事一時成為當地的風聞,幾乎人人皆知。
此後,約莫過了一年左右,聶氏郁郁成病,英年而逝,聶氏族人將這筆帳通通算到了羅女士頭上,幾乎成仇。羅家不得不與女兒斷絕關系,以息事寧人。
又過了大半年,該馬來華僑于當地報紙上宣布訂婚,新娘為當地頭面人物之女,而羅女士,則銷聲匿跡,不知歸所。
這位華僑,就是May的父親,莫振聲。」
南兮只覺得不寒而栗,以至于她結果Leo傳遞過來的畫稿時,手指顫抖得厲害。
「南兮你看,這些是近年來,一辰繪制的手稿,而這幾張,是近年來天心服飾在本地發布的成衣樣板,幾乎沒有一張不是未發先紅,然後泯然眾家,以至于天心的業績每況愈下,已經到了前景堪憂的境地。「
「你想告訴我什麼?「
「你還不明白,你認識的,是一個狼入羊群的哈姆雷特。一辰他所做的一切,不過四個字——為母復仇。」
南兮看著面前成摞的資料,很久很久,沒有說一句話。
一辰說得對,她是不懂得仇恨的人,僅僅是站在邊緣,她已經感到一陣令人窒息的寒意,仿佛從她的心頭蔓延到五髒六腑。而待到寒意褪去,剩下的,卻是一**,從四肢百骸透體而入的心酸,幾乎能將她整個人覆沒。
對于Leo來說,這也許僅僅是一段塵封過往的記載,可是南兮,她能夠透過那些黑白相間的文字,那紙頁泛黃的簡報,那些線條潦草的圖稿,看到用親人的名譽、幸福、歡樂、生命交織的仇恨。還有,他背負這一切,一步一步,一路走來的掙扎。
那該是怎樣的寒冷呢?
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有種強烈的願望想要去到他的身邊,可是想起答應下的事情,她克制著自己。
「你費盡心機收羅到這些資料,又千里迢迢趕來看我,不會只是想讓我听故事這樣簡單吧?」勉強收斂心神,南兮看著眼前似乎略顯躊躇的Leo。他的手指不停地輕叩著案幾,神色微變,終于,還是開口。
「南兮,雖然你我只有數面之緣,可是我相信,你是梳子最真誠的姐妹和朋友。如果我所料不錯,因為一辰的私心,我們所有人,除你以外,已經全部被卷進了一場看不見的陰謀里。我不知道明天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也不知道即使傾盡所能,是否能夠帶梳子逃離這個漩渦。但是,請你幫助梳子,請你幫助她躲過這場劫難。我為她擔心,因為害怕事情會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在新檸物語門前的石階上,梳子忽地打了個寒顫。
石階的兩旁,有美麗的白色花朵靜悄悄地綻放著。空氣中,似乎還彌漫著焦糖與糕點的芳香。
梳子沉默地看著店里的一副座位。
又坐了一會兒,她站起來,低頭拍拍風衣和裙子上的土。
有清晨上學的小學生嘻嘻哈哈的從她身旁走過,一個小小聲地對另一個說,「你看,那個姐姐怎麼哭了?」
一辰絕頂聰明,一辰計劃縝密,一辰布置在Lily內部的人輕而易舉地獲得了每十五日更換一次的系統登陸密碼。可是一辰千算萬算也不會算到Leo除了系統登陸密碼外,竟然為他的電腦另行設置了一重密碼。
幾乎功虧一簣。
一辰布置了整件事,可是,一辰並不是梳子。
「LeonardodaVinci」
這一串字母,伴隨著Leo隨口說出時眼中蒙蒙的笑意,在那個漆黑的辦公室里,如同一道閃電,帶著灼痛貫穿了她的頭腦。
那是他的名字和她最喜愛的忍者神龜。
Leo永遠不會知道,甚至連她自己事後都不會憶起,她是用怎樣用盡全身的力量輸入了這幾個字母,而看到屏幕倏然變亮的那一刻,那種如在震撼、恥辱、羞愧與背叛的滾水中翻煮煎熬的心情。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原諒我Leo,我只能這樣做,我無可辯駁,無顏再見你,但是我必須這樣做。
是日,一辰接到廖凡的電話,約他面談。
廖凡居住的公寓在27層,室內設計極其簡約,並不像一個家。兩扇軒闊的大窗外沒有鱗次櫛比的高樓掩映,雲層在夕陽的映射下似遠似近,重疊層第,很是壯闊。
廖凡背對著這樣恢宏的景致,對一辰說出了他很久以前就想說的話。
「你要做的事情已經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只能看天意。我一直幫助你,其實,也是在幫助我自己。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說過,憑借我的身手和出身,本應有更好的選擇,現在我來告訴你我的選擇。我會幫你完成你要做的事情,但是事成之後,請你退出天心服飾,帶著你心愛的女人,離開這個地方。」
他話音微頓,眼中滲出冷意,「你確是個將才,可是你還太年輕,生命中還有那麼多溫暖和美好的事情是你所不能舍棄的。你或許得到指點,但還沒有經歷,沒有經歷過舍棄的滋味,這是你的幸運,也是你的悲哀。你還沒有準備為你要做的事情,完全放棄自己。」
說到這里,他如同隔著時空回敬初見時一辰對他的惋惜似的,笑道,「這真是可惜。」
一辰沉默著听他說完,方道︰「我們能否坐下談?」
「請便。」廖凡唇邊的笑意更濃,神色中甚至閃過一絲輕蔑。
一辰于是落座,取出一根煙。
廖凡自胸前的口袋里取出那個銀色的打火機,遞給他,笑道︰「我時時刻刻將這個帶在身邊,提醒自己不要忘記曾經受到的慢待。現在,到了物歸原主的時候了。」
「我也有一些東西要交還給你。」一辰說著,將一對極其輕薄的東西撂在幾案上。
一瞬間的沉默。
「一輪明月之上,幾縷線條就勾勒出嫦娥仙子的身形,手工細致,意境清幽,丟了實在可惜。」一辰看著那個扁圓的銀制耳夾,淡淡地道,「同樣的話,我也曾對五月小姐說過一次。」
廖凡的神色驟然收斂,好像一匹狼听到了獵人槍上膛,弓上箭的聲音時,全身的毛發聳峙,屏聲斂息,考慮著要進攻還是飛快的奔逃。
「嫦娥思凡。」一辰仍然平靜地說下去,「因為你的名字,是廖凡。」
廖凡的嘴唇緊抿,身上的防備不知不覺就懈了。思緒飄到很久以前,在家鄉的時候,那個鄰家五月里出生的小妹妹。她的身上,仿佛帶著春末夏初的清新氣息。他們一起長大,小時候,她愛听故事,總是纏著他給她講故事,他卻不耐煩。
一次,他們趟過山間的小溪到對面的山溝去玩,他在前面,走得飛快,她跟在後面,怎麼跟也跟不上,腳踩在滑不留手的石頭上,一不小心,就扭傷了腳踝。回去的路上,只听見她沉重的呼吸,卻听不到半聲哭泣。他心存愧疚,又不好意思向她道歉,小臉憋得通紅,半天才說出一句。
「五月,你疼了就哭出來吧。」
「我要听故事。」
「笨蛋,我叫你不要忍著,誰說要講故事給你听。」
「我要听故事嘛。」
終于,他被鬧得沒法子,就給她講了他心目中大英雄後羿射日的故事。可她並不喜歡故事里的後羿,反倒為嫦娥淒涼的結局落下了眼淚。
後來,他當了兵。她一直等他。
後來,他復員到了地方,輾轉來到A城。她也跟來,還是等他。
再後來,他加入天心,替聶書遠打點明里暗里的許多事情,她繼續等下去。
隨著他做的事情越來越多,越來越深入,他越來越避免與五月見面,避免去想他們的未來。
有的時候,他甚至希望她不要再等,希望她主動選擇放手。雖然明知那樣,他在這個城市,會失去心底最後的一絲牽絆。可是,他也就不會那樣累。
她在他的安排下認識了孔南兮,他利用南兮對她的信任去擾亂一辰的心神。她起先驚愕,而後順從做了。他告訴自己這沒有什麼,可是每次她去見南兮,他就會難以入眠,這是在特種兵訓練時都不曾有過的經歷。
最後一次,她來找他時,眼中有著質疑和不屑。面對她的指責,他竟無法遏制自己的怒氣,說︰「如果你不幫我,可以走!「她的眼中有淚意閃爍,他以為她一定會離開,可她留了下來。
他以為總有一天她會放手。而今天,一辰告訴他,她常戴不離身的首飾,叫做「思凡」。
他想強迫自己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做不到,只能硬著聲音問︰「你想怎樣?」
「沒有什麼,只是不習慣被人脅迫。」一辰說著,將耳墜推到他的手邊,「五月小姐不見了心愛的東西一定會心急,請替我向她致歉。至于天心服飾,它從來就不是我的想要得到的,如果你想取代聶書遠,盡可以放手去做。」
說完,他站起身,將打火機收回手中,向門口走去。
「羅一辰。」廖凡在身後叫他,猶疑著,「這算不算是一次交換?」
「你說得對,我們都有很多不得不舍棄的東西,可是正因如此,才顯得那些僅存不舍的可貴。我永遠不會拿南兮來做交換,希望你也不會。」
一辰自廖凡的公寓出來,已經是薄暮天色。梳子清脆的聲音和廖凡的疑問交替在他耳邊回響。
「一辰,南兮店中忽然出事,是否與May有關?」
「這算不算是一次交換?」
他告訴廖凡,永不會拿南兮去做交換。可是,他做了什麼呢?記得初遇時,她正在朝那家小店走去,陽光映著她眼楮里的光亮,有一瞬間的閃耀。自從母親的生命在眼前消逝的那一刻,他就舍棄了屬于自己的生命與意志,可就是那樣的閃耀,讓他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的生命中也可以有光亮,也可以有簡單的快樂、憂傷和牽掛。但也正是他,利用她最親愛的姐妹,將她珍視的東西一一奪走。
一辰看著延伸向遠方的道路,忽然感到有些疲憊。他早知如此,卻一再放任自己,這是不是母親對他的懲罰。
就這樣煢煢獨行,不知不覺已來到梅園之外,天已經完全黑下來,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卻難以安撫一辰心中凌亂的思緒。
忽然,在軒窗之側,亮起了一盞燈。燈光如螢,微弱幽然,燈畔一個單薄的人影,正望向他來時的方向。一辰忽覺心中巨震,如被木石撞擊,寸步難移。
兩人就這樣遙遙相望,不過數步的距離,卻仿佛那樣遠,那樣難以逾越。
最後,南兮輕嘆了口氣,道︰「我等了你很久,你終于回家了。」
家?他還有家麼?他以為自己早已是個沒有家的人,可是她卻給了他一個家,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可是,他卻不知能不能再站到她的身旁。
一辰不知道,南兮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幾乎耗盡心力。
當Leo緩緩地向她敘述一辰對梳子所做地一切時,她也是這樣,才能強迫自己蒼白著臉色听下去。那個利用一個少女單純的愛意進入Lily的羅一辰,那個能夠將梳子作為一面遮擋她盾牌的羅一辰,如此不擇手段,如此冷酷無情,令人感到遙遠而又恐懼。
南兮的身子在不自覺地顫抖,但她立刻想起一辰要自己做出的那個許諾。如果Leo所講的一切都是事實,那麼一辰應當很快就會有所行動,或許,就是這個月。
「我搭最早的一班飛機,趕回A城。」
面對Leo審視的目光,南兮微微昂起頭。
「May之所以想要對梳子不利,是因為她認定梳子就是一辰心中喜歡的人。我和一辰已有婚約,我會要求他舉辦一場公開的訂婚儀式,對所有人宣布我們之間的關系。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梳子,即使這個人是羅一辰。」
「如果他不肯答應呢?」Leo咄咄逼人。
南兮沉默了一瞬,眼中全是痛苦黯然,可是這一瞬過後,她的眸子依然清亮,聲音決絕而又堅定。
「我會求他答應。」
Leo看著南兮,眼中有敬佩,可更多的是疑慮。「南兮,感情的事情不是理智所能決定的,如果到了那個時候,一辰
和梳子無法兩全。你能夠站在梳子這一邊麼?」
「我能夠。」
「那麼一辰呢?我不想逼迫你,可是南兮,我是當局者,能夠明白你的心情。我來到這里請求你的幫助,卻不敢奢求你的割舍,請你告訴我一個肯定的答案,如果要你為了保全梳子而傷害一辰,你真的願意麼?」
南兮看著Leo,他並無往日的瀟灑悠然,眉目間是難以掩飾的焦急與關切。
「你原本預備怎樣做?」
「一辰在Lily的檔案我曾經設法翻閱過,父母信息全部經過精心偽造,看似查而有據。一辰的親父去世後,聶氏一門深以為恥,紛紛絕口不提此事,當時年紀輕一些的子佷更是鮮少知悉此事的來龍去脈。相信天心總裁聶書遠就是看到了一辰封存在Lily這份文件,才認定他的出身普通家庭。
而我的調查則不同,我先是查找一辰多年來仿制的圖稿,發現他向來經意仿制知名品牌,卻在三年前忽然轉向針對聶氏制衣。而這件事情對于Lily來說,有百害而無一利,唯一的作用,是將原本全無關聯的兩個公司聯系起來,使其互為敵對。于是我便開始調查聶氏以及莫氏族中近三十余年所發生的大事中,與羅姓有關的事件,這才發現了一辰的故事。
相信他為了做這件事情,已經有了萬全的準備,而我所說的一切,不過是推測,並無證據證明。但是如果你不肯幫我,我還是會向聶書遠和莫天美直陳我所疑慮的一切,希望他們能夠有所防範。」
南兮忽然想起什麼,欲抬手模向發髻,卻終于沒有。她深吸一口氣。
「Leo,梳子是我的妹妹,我會盡我所能,求一辰放過她。但如果一辰不肯,」她的聲音漸漸冷硬起來,「如果他不肯,我會給你一件證據,一件足以令你的推測成為事實的證據。到那個時候,梳子一定會沒事。至于一辰,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