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若未聞,已來到屋中,四下打量。
果然冷清得很,一個客人也不見,只兩個小丫頭,見了鬼似的看著我。
四面晃著幾盞如豆的油燈,將陰暗而華麗的屋中陳設陰影幽幽倒映在黯淡的青磚地面上,我雪白的面孔襯在這里,只怕我也真的像個正找著替死鬼的女鬼了。
樓上,有間屋子卻特別明亮,透過半掩的門扉,看得見兒臂粗的紅燭高燒著,卻听不到一絲聲音,不論是男人女人的話語,還是據說極精妙的琴音。
這樣的死寂,和死寂中帶著陰冷的氣息,不該屬于繁華著稱的妓院,不管這是不是一家獨門獨戶的小小青樓。
我向鴇母苦笑︰「這里,一個客人也沒有?」
鴇母指指樓上,悄聲道︰「都給他趕走啦!前兒有位吳公子來,不過多說了兩句,他一劍揮去,就幫人家剃了個光頭,連尿都給嚇出來了!」
「他真瘋了!」有種說不出的憤恨和怒氣夾著說不出的淒涼涌到心頭,那紅燭高照下,紇干承基正和那落雁做著什麼好事?
我走到旁邊的青玉案前,提起案上偌大的青花瓶,細細賞玩。
鴇母只是忐忑看著我,緊握著金錠。
我笑了一笑,將青花瓶高高舉起,狠狠砸下,砸在青磚鋪就的地上。
清脆的破裂聲,如新春的一聲巨雷,炸響在死寂的落雁樓,鴇母大叫一聲,驚得面孔發白,指著我,又指向樓上那一處的明亮,說不出話來。
那高燒的紅燭仿佛晃動了一下,好一會兒,才有一道陰影在門內閃過,伴著冷冷怒喝︰「誰在吵?」
寒光閃過,年輕的劍客只穿了貼身小衣,凌亂著頭發,披了件黑色絲質外袍,提劍出現在樓梯口,狠狠望向我,然後驚愕地呆住,不自覺地將袍子緊了一緊,掩了掩胸口暴露的肌肉。
一聲嬌慵的嘆息,一個披發的美人,扣著衣帶,倦倦走到紇干承基旁邊,扶住他瞬間變得僵硬的肩,向我凝眸而望。
那是怎樣的一對眸子!嫵媚,卻清冷,帶著洞徹世事的疲倦,和繁華落盡後的蕭索,似有情,若無情,透了淡淡的悲哀,微微的無奈,看來好生熟悉!
熟悉得就像我在鏡子里倒映著的我自己的瞳孔。
「你來干什麼?」給那女子扶住肩,紇干承基似乎神智清醒了許多,嘲諷地看著我,道︰「莫不是嫌寂寞,找不著男人了,所以也想投身到青樓來?」
頓珠喝道︰「紇干承基,你敢這樣侮辱我們小姐?」
紇干承基收了劍,不知從哪里模了一葫蘆酒來,狂
笑道︰「她是你們的小姐,可不是我的小姐,給我罵了,也只好白給罵了!」
那身畔的女子,——必是落雁了,輕輕握住紇干承基的手,媚笑道︰「少喝一些哦,紇干公子,呆會,還要繼續……」
她格格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可惜她笑起來時太過諂媚俗艷,反破壞了那份自然的清冷氣質。
紇干承基卻大笑擁住落雁,道︰「放心,別說是你一個,就是再加上下面這個自認高貴的名門閨秀,我也可以讓你們舒坦到天亮!」
他嘴角的譏諷更濃,笑對落雁道︰「你知道麼?這個女子,可是洛陽最有名的飛雲莊三小姐,可是,」他狂笑道︰「她給我壓在身下時,跟別的女人也沒什麼兩樣!甚至她不如你有味道呢!」
落雁有些驚訝地看著我,然後輕笑,帶了一抹得意,幸災樂禍的得意。只在這時,才可見得這青樓女子的輕薄,與眸光里的清明不相匹配的輕薄。
我咬住唇邊,只看著這個男子,悲哀無盡地看著這個一度愛我護我如掌中寶般的男子。有咸甜的腥味,從牙縫向上延伸,凝在舌上,刺入肺腑,讓我忍耐不住五髒翻騰,又嘔吐起來。
他真會在佔有之後,全然變得無情麼?
我不信!我不會也不肯相信。
初見時那夕陽余輝下如鄰家男孩般的倔強孤獨;把我帶回小屋後衣不解帶的溫柔守護;香巴拉山做夢般的千里相救;肌膚相親時的纏綿和痛苦;厲言疾色逐走我後手中斷裂的小木棒……
我一口口吐著酸水,吐得抬不起頭來,淚水嗆了一臉。
紇干承基卻只淡淡瞥我一眼,目無表情地擁了落雁,回身欲走。
但我身後卻傳來了怒吼,和兵刃出鞘的聲音。
沒等我醒悟過來,頓珠、仁次、貢布已經沖上了樓,雪亮的腰刀在昏暗的燈光下反射出凌厲而仇恨的光芒。
然後是白瑪,她把我拖到一邊,在鴇母和落雁的驚叫聲中,也沖了上去。
他們都與紇干承基交過手,絕不會是他的對手。
可紇干承基侮辱了我,就是侮辱了他們心中的綠度母。
那是吐蕃武士寧可死也不願意承受的侮辱。
紇干承基面沉如鐵,迅速系好衣帶,「 」的一聲,寶劍光華四射,直將四人腰刀光彩全然壓去。
我定定神,叫道︰「白瑪,你們下來,不用理他!」
紇干承基大笑道︰「容書兒,恭喜你有一群如此忠心的侍從!我們打個賭如何?我賭過了今晚,你將又是孤伶伶的一個!」
劍華大展,雪練般耀眼奪目。一身黑袍的紇干承基,飛舞在欄桿之畔,輕挑慢刺,不經意般的出手,如暖陽下的春花漫舞,瀟灑迅捷,卻將四人迫得一齊退後,在劍光中躲閃回避,雖是努力設法還擊,但在那如電般的出手之中,血光如雨灑下,但見白瑪、貢布身上俱被傷到,甚至被迫得掉下樓來。
我忙高叫道︰「紇干承基,手下留情!」
紇干承基長笑道︰「也行!今天你就和落雁一齊侍奉我一夜,侍奉好了,明早我不為難你們!」
白瑪、貢布聞言,兩眼盡赤,一躍從地上爬起,不顧淋灕灑上的鮮血,又往樓上沖去。
我大急,匆匆趕上樓去,叫道︰「快停手!」
紇干承基得意地在刀叢中向我挑釁︰「你答應了麼?」
我恨恨道︰「紇干承基,你明明不是畜生,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變成畜生?」
紇干承基面色一變,道︰「你還嘴硬麼?那可怪不得我了!」
他的劍勢一變,屋子里陡然冷到冰點,森森寒氣,帶著肅殺的死亡之氣,幽幽籠住屋子。
他動殺心了!
我雖然不再有當年對于游魂的敏銳感覺,但我覺得出那種殺氣,那種從紇干承基身上散發出的死亡氣息。
我一陣陣眩暈,甚至听不到屋外傳來的陣陣暄鬧。
而紇干承基和貢布、頓珠等卻听到了,他們住了手,看著成群的官兵全副武裝持著亮晃晃的刀沖上來,又有十余位個禁衛服色的人夾雜其中,看來是特地調來的內廷高手。這些人迅速將所有人團團圍住,行動極是敏捷,顯然訓練有素。
而屋外,同樣是暄鬧不斷之聲,只怕來的官兵少說也有百來個。百余把冷冷舉起的刀鋒,映著稀薄的月光,凝著可怕的光澤。
「內廷侍衛?」紇干承基嘲諷地看著圍上來的一群,沖我道︰「你帶來的?」
我身形搖搖欲墜,倒是落雁正在我身邊,眼明手快扶住了我。我擦著鼻上的冷汗,勉強道︰「他們不是我帶來的。可是,是我害了你,紇干承基。」
紇干承基似有觸動,有些黯然笑道︰「你倒還算老實。看在這一點上,我不為難你,你走遠一點,刀槍無眼,不然給誤傷了,那可怪不得我!」
我心里一寒,道︰「你要拒捕?」
紇干承基哈哈大笑,指住幾乎將落雁樓擠滿的侍衛,道︰「你們那麼多人過來,大概也沒打算善了吧!」
眾侍衛之後,一名緋衣官服的中年官員正在數名武將護衛下揮手道︰「紇干承基,放下劍來,跟咱們回去,有些事情,只是請你老人家解釋一下!」
緋衣,在唐朝只能是三品以上官員才能穿得,而且此人腰佩金魚袋,必是朝廷大員了。
紇干承基笑道︰「原來卻是大理寺卿親自來了!紇干承基好大天面,居然驚動九卿之一的大理寺卿親自領兵來抓人!如果我不放下劍呢?」
大理寺卿臉一沉,道︰「下官奉命行事,自然還是要將公子帶回去!只是公子本來尚有生機,務要抗官拒捕,必然罪加一等,便是當場格殺,想來太子殿下也無甚異議!」
紇干承基冷哼一聲,笑意中諷刺意味更深,高聲道︰「可惜了,我紇干承基,自來不懂什麼是放下寶劍!」
大理寺卿也不多話,揮了揮手。
十余把刀劍,一齊向紇干承基身上招呼。
紇干承基一聲長嘯,如大鵬飛掠而起,劍光如長虹閃過,冰冷如雪光灼目,閃電般在空中游走飛馳;但聞驚叫聲不絕于耳,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當先幾名官兵已然受傷,急急退後。
後面的官兵見他神勇,鼓噪著又沖向前,只不敢就動手。
我的耳邊,卻飛快旋著方才大理寺卿說過的話︰「公子本來尚有生機,務要抗官拒捕,必然罪加一等,便是當場格殺,想來太子殿下也無甚異議!」
紇干承基再是神勇,想把這百余名官兵和內廷高手全部誅殺,也絕不可能。便是僥幸逃月兌了,後面會有多少追兵在他後面盯著?
而若是他在傷害了許多官兵後寡不敵眾敗下陣去,面臨的,可能是當場誅殺!
他知道我盜的信給了魏王之後,一直都不曾逃去,是否等待的,也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激烈斗爭,直到像一個劍客一樣,痛快地死于刀槍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