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之刺 正文 三七 斯人獨行

作者 ︰ 湖上阡陌

她的樣子的確很不好,全然不似平日里冷靜如冰、處變不驚的秋葵。君黎自懷里取了手帕,擦她臉上一道道淚痕,和唇角殷殷的血跡。秋葵初時還怒而斥他,轉頭躲避,可是到後來,也便知躲不開,竟只能這樣由著他來,連話也說不出一句了。

君黎細細擦淨她臉,听她已經不發一言,才垂下手去,道,現在冷靜一點沒有?我解開你的穴道,你還要往外沖不要?

我……我不曉得!秋葵目光游移著,不敢看他。

那就是還不能放了你。君黎收了手帕,將她人一抱,又抱回了床頭。

不知為何,君黎的這種舉動,卻不會令她害怕。這一次的秋葵連半聲都沒吭,在他把她放下後,她才訕訕開口道,顧君黎!

怎麼?

沈鳳鳴他……沒有為難你?

他只告訴我你在這里,叫我回來看看。

……哼,你不用這樣,我知道你心里必在偷偷笑我,我……等我找完他的麻煩,我……一定也不放過你!

君黎一笑置之道,這次事情,也算我不好,若不是跟你爭一時之氣就走了害你落單,沈鳳鳴便不會這麼大膽子出現。他說著,在床邊坐了,道,你休息下吧,我在這陪你。

秋葵目光抬起又落下,欲言又止,半晌,方道,你便是不肯走,便是要繼續看我這狼狽的模樣是麼?

君黎開口還未曾說話,秋葵又接著道,你以後就可以把我當作談資,去跟別人說我的丑處,是不是?

君黎開口還是沒說上話,秋葵再道,就連我師父都沒見過我這樣難堪的時候,憑什麼你要在這里看著?

秋姑娘,說夠了沒有。君黎又被她逼得無可奈何起來,若是先前,恐怕就真的要起身走了。

我只叫你休息下,你別胡思亂想可以麼?他說道。你以為我有那麼多閑,你的難堪于我,又有什麼好看——還當談資,你倒想得遠。我君黎算來算去也就只你一個朋友,就算想說,都沒別人好說。

秋葵嘴唇微微顫了下,轉開臉道,誰是你朋友。

那就一個朋友也沒有。君黎喟然地也轉開臉。

我……不是那意思。秋葵申辯了一句,但隨即一咬牙,道,還不將我穴道解開嗎,我……很難受!

你答應我三日之內不去找沈鳳鳴,我便放你。君黎道。

三日?

這三日,我都會留在客棧,但是初四我便要走,也便管不了你了。反正我讓你答應得久了你也做不到,你就答應我三日就好。

三日就三日,快放了我!

君黎只好伸手,解開她的穴道,道,你先自己用功調息下。

秋葵身體自由,一時也真的沒了往外沖的意氣,便坐好,真的慢慢開始調息真氣。功行周天,耗時甚久,不過她身體也的確舒暢了許多,睜開眼楮,只見君黎仍然坐在屋里。

看夠了沒有!你還在這里不走?

都說了不想讓你落了單,若沈鳳鳴再來,你可不是他對手。

哼,我不是他對手,那靠你那點三腳貓功夫,又能干什麼?

至少我們兩人在此,他應該不敢隨意再來欺你。

他不來我還要去找他呢,我……

找他?你剛才答應過我什麼?

……三日而已,三日後,你休想再攔著我!

君黎笑笑道,我不攔著你,只是——你決定了嗎,幾時去臨安?

秋葵一怔。先時君黎說等他半個月,他便會陪自己一起去臨安,那時自己面上露出些不屑之色,可是心里早已計劃如此了,听他問起,反而有些支吾起來。

我大約要到十六日回來。君黎道。若你不急,等我一等。

秋葵心中一喜,面上卻仍是露出不快之色,道,憑什麼要等你啊?

我沒逼你等我。君黎口氣淡淡。只是依卦而言,不想你出事。

秋葵語氣一滯,低頭轉開,囔囔道,等就等好了,我原就要在此找那姓沈的!

君黎雖然話是這麼說,心內不免有些愧疚之意,因為他真的不知道,這月十六,自己能回來嗎?若不能,又要怎樣跟她說?

走吧。他站起來。你窗子都破了,去叫店家給你換個房間。

算了吧,也沒什麼。

我說換就換。君黎少見地很堅持。

……哦。秋葵只好應了,收拾物件時,忽然翻到包里什麼。

對了。這有個東西……給你看下。她說著,從行囊里拿出一張對折的紙箋。

是什麼?君黎伸手來接。

秋葵沒回答,只背起了琴向外走,君黎展開紙箋,微微一驚,道,你不是說沒有?

原以為是沒有的,但這次回去重新整理師父遺物,卻發現了,我就抄下來了。……有了這個,你應該什麼都能算出來了?

難得你又這麼信任我。君黎笑了笑。等回頭我仔細幫你看看。

你看了以後,不要告訴我。秋葵低頭。

這又是為什麼?

我……總有點怕,不曉得自己是個什麼樣的命運。秋葵道。嗯,若是好的,你便告訴我,若是不好,就別說了。

君黎看了看她,便抬手,將那紙箋還了回去。你既然自己都沒準備好,就別看了,傷你的神也傷我的神。

我……

不過倒曉得了你的生辰年紀了。君黎笑笑說。癸亥年九月,你是秋天生的,加上癸亥的癸——難怪你叫秋葵。

秋葵忽然抽一口氣,省悟起女孩子的生辰八字,原是極為私密之物,只有在定親時,才會寫在庚帖上送到對方家里,而自己竟然就這樣送到他手里。不過她根本用不著臉紅,因為君黎似乎並沒在意。他看過的八字男男女女的也不少了,這個,又能有什麼特別?

十一月初四,天氣晴好,薄雪消融,卻仍然擋不住卷涌而來的冬寒。就連秋葵也活動了許久手指,才能將琴奏得自如。

忽听敲門,她料想是君黎。他曾說今日上午就要走,如今應該是來道個別了。

不料起身應門,外面站著的人粗衣小帽,卻是店家伙計,見她的面,便道,姑娘,邊上房的那位客官,讓我給你帶個話……

怎麼,他已經走了?秋葵變色。

姑娘猜得倒準,他剛走,還讓我告訴姑娘,若這月十六他沒回來,那就是不準備回來了,姑娘就不用等了,自己去臨安,找一位叫……「凌夫人」的。喏,他還留了封信,說若他沒回來,就有勞姑娘幫個忙,帶這信給凌夫人。

秋葵見他遞來一信,心中不知為何就一沉,覺得他本就不打算回來了。凌夫人……?她喃喃道。凌夫人是誰?

哦,凌夫人就是「凌公子」的夫人。伙計說著模模頭,道,這話說了等于沒說,不過那位客官說了,若姑娘問起,就這麼答就是了。

凌公子?秋葵心道。是那日鴻福樓遇見過的凌公子的夫人?她在臨安?可是……我也不知道這凌夫人住臨安哪里啊。她反而心中更覺不祥,翻過信封便要拆看。

哎,萬萬不可,姑娘,那位客官特地交代了,這信是給凌夫人的,姑娘不能隨便看。

他……他真要跟我說這些,怎麼自己不來說!秋葵一恨,推開他便下樓,徑直跑到外面。冷清清的巷子沒有一個人,一眼望出去,雖有淡淡陽光,但照在一整排的烏檐白牆上,好像整片天空都被映在一種灰澀澀的氤氳中。

他剛走。她記得伙計說,他剛走。她這兩天一直沒好意思仔細問他要去哪里,為什麼要花十幾天這麼久,為什麼又總好像有一種刻意掩飾的凝重。原想今天他若與前兩日一樣又一早就來尋自己,便一定要問得他說出來,卻不料他就這樣不來了。

她沿著窄巷跑到寬街。連寬街上都行人寥落。沒有他。已經沒有他了。沒有那一身白色的道袍,沒有那一個挽起的道髻,沒有那一口破舊的竹箱。四顧何茫茫,根本沒有自己心里在想著的這一個人!

能讓她焦灼的目光微微一停頓的,只是長長街尾那個穿著黑衣、束起長發、斜背著一把劍的行客。也許吸引她的是他緩慢卻堅定的步子,或者——是他有那麼一點像君黎的背影身形。可是沒來得及看清,他已經轉過街角,消失不見。她心中一空,忽然又低頭看向手里那用紅漆封好的信。

他說十六號會回來。他只說,如果不回來,才要我一個人去臨安。無論如何,我都是要等到十六日了。她想著,將那封信捏緊,暗暗道,秋葵啊,你是怎麼了,你在心亂些什麼?你在擔心些什麼?就算他不回來,又怎麼樣?

腦中忽然閃回那日沈鳳鳴對自己的譏諷——「你在這為了個道士黯然神傷」,「而他根本對你這心意一無所知」!

不對。她用力一搖頭。我什麼時候黯然神傷過,更怎麼可能是為了一個道士,這姓沈的根本在胡說八道!對,沈鳳鳴辱我至深,我正是要親手殺了他以泄心頭之恨,現在三日已過,正好沒有顧君黎礙事,我正好去找他一雪此恥,我就不信他躲得到哪里去!

她想到了找沈鳳鳴報仇這件事,才總算像是為這十幾日的等待尋到了一些寄托,轉身往客棧走了回去。

只是,正如君黎早就計算好的,她當然不可能找得到沈鳳鳴的。三日之內,他看住秋葵,不讓她有機會一個人尋沈鳳鳴麻煩,更換住進她的房間,這樣萬一沈鳳鳴再次來擾,自己也會先發現;三日之後的今天,他便要與沈鳳鳴上山,直到十五日天都峰大會,沈鳳鳴應該都會在他的視線;而這月十五之後,假若自己能活著,便可與秋葵同去臨安;萬一自己報仇不成身死,秋葵身上有自己給凌厲夫婦的信,沈鳳鳴怕凌厲如此,想來也不敢再對她無禮。

不過沈鳳鳴還真的不是他最擔心的事情,更大的問題卻是秋葵要入宮盜琴。卦上說得很清楚,若孤身一人,秋葵此行大凶,那封信,當然並不只是防著沈鳳鳴的幌子。雖然自己是沒什麼立場去要求凌夫人些什麼,但她見信,看在自己已經身死的份上,縱然不願親自作陪犯險,總也會設法幫忙保護自己這個朋友才是。

不算萬全,但已經是他能替她計劃的所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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