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牆磚瓦,小門半掩。
羅裳毫不客氣地一把推開院門,風風火火地闖了進去。這里很可能就是她未來的婆家,這般冒失,該不會為婆婆丈夫不喜罷。羅依正擔心,卻見趙大嬸笑著迎了出來,一顆心這才放下。
羅裳是趙大嬸看著長大的,在她面前毫不拘束,張口就把來意講了個一清二楚。趙大嬸才听說這個,登時大急,連忙讓她們到廳內坐下,然後把趙世忠和趙世杰都叫了出來,讓他們幫著羅依想想辦法。
趙世杰是個暴脾氣,一听就跳了起來,要去找沈思孝算賬,趙大嬸連忙拉住他,不許他多生事端。
趙世忠倒跟羅依想得差不多,認為賄賂聶知縣這條路行不通,別去浪費銀子;倒是官衙里的文書向來由他們吏員掌管,可以考慮從這里著手。
羅依終于看到了些希望,傾身向前,願聞其詳。
趙世忠打趣道︰「所謂大鬼易過,小鬼難纏,我們這些吏員,就是所謂的小鬼了。我想那聶知縣雖為一縣之長,但不論撤銷甚麼文書,都是要經過我們的手的,到時我想想辦法,看能不能使個瞞天過海的法子,幫你把離書檔案保存下來。」
羅依十分感激趙世忠肯幫忙,但紙終究是保不住火的,待聶知縣發現事實真相,還能饒過他?
趙世忠笑道︰「此事本就是沈思孝私下求情,聶知縣並不敢聲張,左不過辭退我罷了。吏員一職雖然是我多年所求,但跟你的終身大事比起來,還是不值一提。」他這話,是沖著羅依說的,但眼楮卻一直看著羅裳。
羅裳被他看得面紅耳赤,又怕他臨到頭來反悔,少不得要站起來表明決心,羞怯怯地低著頭道︰「你放心,你就算窮到去討飯,我也不會嫌棄你的……」未嫁的女孩兒家再怎麼潑辣,講出這些話來也覺得臉上飛燙,後面那幾個字根本猶如蚊蚋,教人听不清楚,而她一剛說完,就羞得握住臉,跑出去了。
「有話從不好好說」趙世忠哼了一聲,滿臉不悅,但到底還是尋了個借口站起來,追出去了。
趙大嬸笑得前仰後合,羅依撐不住,也笑了一氣,趙世杰則趁機溜出去了。
趙世忠才考進官衙不久,根基並不牢固,所以他雖然答應了幫忙,但把握有幾成,連他自己也不敢保證。因而羅依並不敢高枕無憂,告別趙大嬸回到家中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賄賂聶知縣多半無效的話告訴羅久安,然後同他另商對策。多想幾條法子出來,總是好的。
就在她去沈家的時候,羅久安已找人遞了些銀子去官衙,然而卻是石沉大海,收下銀子的師爺連句準話都沒有。他雖說老實,但到底閱歷不淺,自然看出是怎麼回事,因此很贊同羅依的策略,多尋些法子,兩手準備。
但父女倆才進東屋不久,房門就被敲響,兩人只得將此事暫且擱下,先開門應答。
門外站著羅成,滿面焦急,手上還沾著些藥渣,他一見羅久安就道︰「爹,我以為後屋住的範公子染的只是普通風寒,請了郎中來瞧,卻說還有舊疾,而且身上帶傷,這會兒他渾身燙得跟火似的,已經開始說胡話了,這可怎生是好?」
羅久安聞言大急,那範景明是他們家的房客,而且身份不低,倘若在他們家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可月兌不了官司。他看看旁邊本就愁容滿面的羅依,直感嘆這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這時,高氏從外面回來,也是一臉的不高興,道︰「韓長清那小子就在咱們家對面租了個鋪面,要開個裁縫鋪和我們打擂台呢,我們居然都沒發現」
這幾日他們沉浸在新訂單和新衣裳的喜悅之中,還真沒留意這個,此時听了高氏的話,朝外一看,果見並不寬的街道對面,有一間面積不小的店面正在裝修,敲敲打打。
羅依恍然,怪不得先前遇見韓長清時,他一副正在干活兒的模樣,原來是在打理自家的裁縫店。
被逐的小徒弟要入行,並無可厚非,但他把店址選在羅家裁縫店的對面,意圖就有些耐人尋味了。羅久安身為昔日的師傅,面色很是難看。不過這會兒他們家的棘手事不少,沒功夫去理會這些,因此只是站在門口深深看了幾眼,就回轉過頭,問羅成道︰「那範公子在這里可有親戚朋友?你趕緊通知他們去。」
羅成絞盡腦汁想了想,搖頭道︰「我只曉得他是從京城來的,父親在宣城做著知府。」
範景明果然來頭不小,若出了事,不是他們這等普通百姓能承擔得起的。可不論是京城還是宣城,離陽明鎮都太遠,報信哪里來得及?羅久安沒奈何,親自走了趟後院,發現範景明果真病得不輕,臉上的神色就更為焦急了。
常氏到廚下煎好了藥,端著個碗立在範景明房門前,猶豫不已。她因為房租,看重範景明不假,卻也不願為了幾個錢而感染上了風寒,她得病沒事,可她屋里還有羅長吉呢……
正躊躇,忽見羅依的身影自廳門前閃過,連忙叫住她,笑道︰「阿依,我廚下還有些事,你幫我把這碗藥給範公子送進去罷。」
羅依剛隨羅久安一起看過範景明,此刻想起範景飛與範景明的關系,正準備提醒他們去長樂街屈府走一趟,她見常氏要她幫忙,並未多想,只讓常氏幫忙轉告一聲,就接過了藥碗。
通知病人家屬是大事,常氏不敢耽誤,趕緊上前頭去了。
藥碗不燙不涼,看得出常氏很是用心,羅依端著那藥碗,走進屋里。範景明生得白淨,發起燒來更顯面色通紅,他頭上搭著一塊白毛巾,將一雙斜飛入鬢的長眉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對微微顫動的濃密睫毛來。
羅依頭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清範景明的容貌,突然發現他的眉眼同範景飛極其相似,真不愧是兄弟倆。他們之間雖說有矛盾,但到底血濃于水,範景飛不會見死不救罷?就算不救,好歹也把人給弄回去,不是她羅依沒同情心,只是他們羅家家小勢微,受不起一丁兒磨難。
她端著碗,俯身輕喚︰「範公子範公子」
範景明微微側頭,半睜雙眼,怔怔望著羅依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出人意料地伸臂抓住她空著的那只手,緊緊攥住,口中含混叫著︰「淑然,淑然……」
羅依突然被人輕薄,自是羞惱,但等听清他叫的是誰,就只剩下了嘆息,敢情這範景明範公子心里記掛著屈淑然,只可惜這屈淑然命薄,早已經化作了一縷香魂。
既是被當作了別人,而範景明又正燒得迷迷糊糊,羅依也就不甚在意了,只抬臂用力,想把手掙月兌出來。然而不知是因為處于半昏迷狀態的人執念更重,還是因為範景明對屈淑然用情太深,反正任羅依怎麼使勁兒,都沒能把手給掙月兌出來。
她側耳听了听外面,十分安靜,想來家里人要麼去了屈府報信,要麼守在店里,並沒有到這後面來。喊人幫忙的打算落空,羅依只得望著自己的手苦笑一聲,繼續喚範景明︰「範公子,範公子,起來吃藥了」
「淑然,你好狠心……就這樣扔下我去了……都怪景飛太輕薄,竟,竟半夜去翻你家的院牆……我好恨……」範景明對于羅依的呼喚惘若未聞,抓著羅依的手卻越攥越緊,似把對範景飛的一腔恨意都發泄到了她的手上。
听他這口氣,那屈淑然之所以選擇了自縊,是因為範景飛半夜去翻了她家的院牆?她是為了自身清白,才毅然自盡的?那範景飛看著還好,想不到其實是這樣一個登徒子,竟害得人家好好的小姐自殺了
羅依正猜想著,忽然覺得手上吃痛,低頭一看,自己的手已被攥得變了形,而範景明的手更是青筋暴起,顯得十分嚇人。想不到他看起來文質彬彬,手勁兒竟這樣的大
羅依疼得額上冷汗直冒,再顧不得憐惜他是病人且又痴情一片,提氣大喝︰「範景明,你還不趕緊給我醒一醒你看清楚,我是羅依,不是你的屈淑然」
這聲量足以震透牆壁,引起回響,範景明的眼楮終于慢慢恢復清明,手勁兒也漸漸松懈。他保持著微微側頭的姿勢,望著羅依的眼神很有些迷茫,喃喃念道︰「你,你不是淑然?」
羅依哭笑不得,舉了舉手中的藥碗,道︰「我是羅依,羅大娘子,你又不是沒見過,怎卻認錯了人?可見是病糊涂了。」
範景明尷尬垂頭,卻發現自己竟正把羅依的手緊緊攥在掌心,不由得大吃一驚,慌忙松開口,縮回胳膊。但任憑他動作如何地快,也是遲了,門外已是響起了吃吃的笑聲。
範景明像是听出了這是誰,扭頭面向牆壁,默不作聲。
羅依到底來自千年之後,雖說也有些尷尬,但還絕不到臉紅的程度,因而听見笑聲,就自然而然地轉過頭去看。
門口,站著一身錦衣的範景飛,一雙微微上掠的丹鳳眼,正含著意味頗深的目光,在她和範景明身上流轉。在他身後,還站著羅成和羅久安,兩人神色驚人的一致,三分贊許,七分驚喜,特別是羅久安,甚至還沖著羅依輕輕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