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福州府雖不如五六月間酷熱,卻依然是烈日當空,戶外的男男女女或帶紗帽,或頂斗笠,盡往陰涼處歇著。若是非得趕路的,也只能拿蒲扇遮住日頭,加緊了腳步。反正是一身臭汗了,還不如加緊趕到地方歇下,狠狠灌他一瓢冰涼的井水,來個透心涼。
都百工使司後園水際涼亭內,此時卻是蔭涼,湖面上微風一陣陣拂面而來,攜著淡淡的荷香,看水面煙波浩渺,亭畔紅裳翠蓋,馮虞輕搖折扇,一時間只覺得心曠神怡。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馮虞回頭對陳琛說道,「周敦頤《愛蓮說》意境高雅,不過最後一句偏頗了些。抬眼望蓮葉接天,荷花映日固然賞心悅目,其實近身看那蓮花縴塵不染亭亭玉立,轉頭又見碧玉盤中弄水晶,也是別有妙趣。」
身側的陳琛如今已是官身,卻依舊好著一身素裝。這會兒他正凝神看一只紅蜻蜓立于荷尖,嘴上卻應道︰「賞蓮端看心境。數月來大人諸事平順,此時自然心意暢達,滿眼盡是蓮花之美,心無旁騖了。」
「呵呵,思獻,听聞曾有雅士將明前茶放入含苞欲放的蓮花中,則可得蘊含蓮香的蓮花茶,再以無根雪水沖泡,飲來花氣襲人,齒頰留芳。你可試過?」
陳琛依舊是頭也不抬地應道︰「去年今日,琛每日間簞食瓢飲,只往書中求千鐘黍。飲茶麼,也就是到坡上摘些個野山茶來,惠而不費。一身山野之氣,自然沒那麼多窮講究了。」
「嘿嘿,你倒是實在人。」馮虞換了話題。「黃道他們該到了吧?當日說是一月一筵,不曾想卻拖了一個夏天。只是這數月來他們確是忙得腳不沾地,那會子即便擺下一桌子,只怕也沒心思吃了。如今工坊好歹是出了業績,怎麼也得讓他們緩一口氣,樂呵一番,否則便要再而衰三而竭了。」
「大人所言極是。不過。這三個月大人不也是團團轉,幸而諸事皆順,都已有了模樣。眼見得十月將近,往下又有得忙了。大人也該趁著這陣子歇上一陣,否則兩位夫人看大人你大喜日子無精打采。必會責罵咱們這些僚屬無能了。」
說到這兒,陳琛回過身來,兩人相視會心一笑。陳琛這番話倒是落到馮虞心坎里去了。這兩個月,馮虞陣營可謂是四面出擊。都百工使司這邊。四月上旬聖旨下,馮虞保舉名單一概照準。架子這就算搭起來了。與此同時,新建都百工使司的招賢榜四下一貼,隨即在福建一省引起轟動。前來應募的一時間在都百工使司衙門口外排起長龍,其中有些甚至是鄰省趕來的。
這其中,固然有不少打算騙飯吃的。可真有一把手藝的也不在少數。民間歷代都是臥虎藏龍,除開國時手藝人多數編入匠戶,可百年來編戶之外新起的藝人如過江之鯽,這些人畏懼匠戶待遇差、盤剝重,自然不願為官府所用。不過這回不同,榜文上明說都百工使司編下匠人依然是自由身。每月吃地是官家俸祿。收益在一般遠在匠戶之上,加上首任都百工使馮虞在民間風評尚好。還兼著錦衣衛的官職,跟著他不吃虧。因此上,若是能入都百工使司,對一般匠人來說簡直就是捧了個鐵飯碗,哪有不踴躍應募的道理。
此次遴選之事,馮虞是完全地交給了陳琛與黃道。一個來月的工夫,兩人從無數應募工匠中精選了四百余人,各行的都有。此外,此次應募的不但是各業匠人,甚至還有些個醉心偏門的書生。這些位于四書五經上無甚心得,偏就喜歡百工雜業,原本都是時時給家人數落地灰頭土臉,這回卻是歡天喜地跑來應募,都是一個心思︰你們看看,不應科舉照樣能吃得朝廷俸祿!
馮虞听說此事,當即拍板,一個不落統統收下!這些人可是寶啊。作為穿越者,馮虞牢牢記住了一個歷史經驗,每一次導致工業革命產業的重大科技發明都是在手工制造業、商業中產生的。後世中國在近代落伍是什麼原因?不是沒有個把能工巧匠,也不是國人愚笨,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讀書人鄙視所謂「奇婬巧技」、,工藝發展始終停留在經驗層面,無法上升為系統的知識體系,進而形成自由、理性、科學的主流精神。換句話說,制約中國科技發展地是文化、是觀念。要想讓我中華,或者說現世的大明,能夠不再走上那條悲劇之路,根本之道,就是必須想辦法改變這重士農抑工商的千年世風。當然,究竟如何引領這場變革,現下馮虞的腦海中也只有個朦朦朧朧地殘影,不過,此時他至少能明確一點︰眼下這些讀書人,就是日後大明異變的種子!
加上馮虞從匠營、工坊調來地二十來個黃道的老兄弟、徒子徒孫,都百工使司帳下已是兵強馬壯,陳琛與黃道二人將這些人手一一分配職事,黃道隨即帶領一干人開始了項目攻關。三個月下來,首先是工坊建築、工棚俱已竣工,其次幾台機床也已交付,只是操作不便效率低下,還有待精研改進。至于水力沖壓、碾軋設備,還在營建之中。
這是都百工使司這邊的進展。同時,黃道一批人調走之後,馮虞又從匠戶中選撥了二十余人充入壽山工坊。如今接任工首的是個善制火器的林姓工匠。老林頭上任之時,馮虞特喚了他來,深談了一次,又交給他兩張新圖樣。其中一份是馮虞新設計地手榴彈。之前馮虞問過軍中宿將,早在宋代,軍中便廣泛裝備了一種「火球」。這種火球是用紙糊成球形外殼,內裝火藥、磚塊石碎,殼外涂了黃蠟、瀝青和炭末混合而成的易燃物。用時先將外殼點燃,再以拋石機或手將火球拋出,殼體燃燒的高溫使殼內火藥爆燃。將碎石、磚塊射出,殺傷或燒傷敵軍馬。史載宋靖康元年正月第一次汴梁保衛戰,宋軍使用火球殺傷了大量攻城金軍,迫敵暫退。
馮虞設計的手榴彈實際上分為殺傷、縱火兩種。殺傷彈改進自火球,用生鐵鑄成預制破片的外殼,形如後世的可樂罐子,內裝黑火藥與金屬碎片。殼體上留有安插引線地小孔。將引線點燃之後,火藥在密閉地鐵殼內燃燒,產生高壓氣體,將鐵殼迸碎傷人。至于縱火彈,實際上是抄襲了後世舉世聞名的「莫洛托夫雞尾酒」。用瓷瓶裝入瀝青、炭末、松明、火油調制地易燃油液,瓶口先用樹脂或蠟密封,外頭再包上用火油浸過的布條。用時先將布條點燃,隨後擲出。瓶子遇著障礙摔破。火油流出即被點燃。
至于現時明軍中所用火炮,與明初制式沒什麼分別。分為發射石彈的大口徑臼炮,與射霰彈的小炮。這些火炮皆無瞄具。身管短,炮身重,裝填速度慢,射程近。而且發射時後座力極大,一般要後座二三十步遠,有時還會橫著蹦,即使配了炮車地,後座也有一丈多遠。量產重炮太惹眼,馮虞這回琢磨的是後世戚家軍大量裝備的虎蹲炮。
虎蹲炮炮身。首尾長約兩尺。周身加了七道鐵箍,炮口由兩只鐵爪支起。炮尾裝有駐鋤,全重不足四十斤。發射前用大鐵釘將炮身固定于地面,每次發射可裝填五錢重的小鉛子或小石子百枚,上面用一個重約三斤的大鉛彈或大石彈壓頂,發射時大小霰彈齊飛,殺傷威力、範圍大,射速快,炮身又輕,適用于防險守隘及野戰機動。
以上這些都是簡單易得地產品,馮虞讓林工首一個月內完成試制,試驗之後若無問題即行量產。此外,作為技術儲備,馮虞還讓林工首試制一門長身管重炮及開花彈。
後世的加農炮、榴彈炮、火箭炮馮虞是見過許多的,可惜按著現時工藝,哪樣都弄不出來。馮虞只能針對此時明軍火炮那些顯而易見的缺點想起一樣改進一樣。
馮虞見著明軍火炮,最嫌棄地一點就是居然沒有瞄具,跟著感覺走,打到哪兒算哪兒。草圖上大筆一揮,馮虞仿著後世步槍給加上準星、照門,三點一線,反正現下火炮射程有限,打不出視距外。其次,大口徑臼炮射程太近,簡單的辦法就是加長身管。馮虞前生在廈門胡里山炮台見過一門天啟年間仿制紅夷鐵炮,身管長,管壁厚前薄後粗。紅夷炮地大名馮虞是知道的,與當時自產火炮相比,射程高、殺傷力強、精度高、不易炸膛。努爾哈赤便是死于這紅夷炮之下。馮虞還給這新炮設計了火門、炮耳、炮車,配上定裝藥、霰彈、實心彈、鏈彈,想來威力是極大的。馮虞還叮囑林工首,造出火炮之後,不同仰角、不同藥量、不同炮彈必須一一試射,編出標尺射表,方便軍中應用。至于開花彈,基本上就是放大版的殺傷手榴彈了。
如今三個月下來,壽山工坊已制得兩類手雷各數百只,虎蹲炮六門,俱已移交親軍營,開花彈也已順利出產。至于那新炮,三個月工夫還沒造好一門。這進度令馮虞不禁大搖其頭。其間也曾催問過一回,林工首回話說,按著營中諸位老匠人合計,這炮按著馮虞設計,非得是鑄造不可。用鑄造法,須制模、煉料、澆注、修膛、齊口、鑽火門。三個月下來,這一套還沒走完了。不過,只要此番制模成功,日後可就方便多了。馮虞听了也無他法,只能是等了。
三月里所說的其他幾件要事,如開設萬邦園分店、練兵、經營澎湖、壽山別院工程等等,馮虞已各交與朱潛、範長安等專人料理,不過馮虞放心不下,總還是要不時過問一番地。如此算下來,馮虞這三個月過得還真是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正回想著這翻經歷,一名吏員前來稟報︰「大人,黃大人與那些匠人,屬下俱已帶到,正在回廊處候著,只等大人吩咐。」
「飯桌都擺好了,還候個什麼呀,都請到此處來,這邊涼快。對了,你順道帶個話,傳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