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沉默良久。就在此時,只听韃靼僕役歡叫了一聲T烤全羊被抬了上來。本雅克圖趕忙招呼︰「來來來,兩位貴客,還有這位將軍,」他一指挺立馮虞身邊的賴時亨,「嘗嘗我們蒙古人宴請貴客的大菜——烤全羊。」
本雅克圖示意僕役為眾人分食,一邊說著這道菜的講究。「這烤全羊,原本是大元宮廷燕饗,蒙語稱為‘珠馬’。以四齒三歲白條綿羊去皮開膛,將各種調味品放入切口和肚月復之中,外頭還須刷一層油脂。燒烤時要用杏木疙瘩燒旺的紅火,火硬而無煙方好。將白條羊串起,用手在火上左右翻轉,須烤到面上焦黃,油滴外滲,里外皆熟,肉香四溢為止。之後由廚子將皮肉切塊,沾不沾作料,便各憑喜好了。」
正說話間,僕役已運刀如飛將皮肉分割為四大盤,呈了上來。將這羊肉放入口中細嚼慢咽,馮虞三人頓時叫起好來。尤其是陳琛,吃得來勁,連聲贊嘆起來︰「肉質鮮細女敕,滿口溢香,妙啊!」
馮虞看看也敲打得差不多了,便不再提起議和之事。三人只說些詩詞歌賦風花雪月,倒也來得愜意。
言談之間,本雅克圖對陳琛所學,生出極大興趣。《易經》為五經之最古,所謂「群經之首,大道之源,易道周普無所不備」。這些年來,本雅克圖醉心中原奠基,孔孟老莊都有心得,唯有這易經一學總如霧里看花,茫茫草原上又無處求解,快憋成心病了。今日遇著大家,幾乎有些欣喜若狂了。
陳琛本不是好.為人師之輩,不過吃人嘴短,總得點撥幾句才是。「河圖洛書生數術,聖人伏羲據此而生‘先天八卦’。周文王囚羑里,潛心演‘後天八卦’,又推演六十四卦,作卦辭、爻辭,《易經》由此而生。《易傳》則為孔丘所作。這個,想來你是有數的。今日說這個,只是想讓你明白,以人力之有限,窺天道之無限,何其難也。歷經數千年聖人窮算,方得今日之易。不過,前賢為何將這窺道之術命名為‘易’?常人曰易道周普無所不備,系辭曰生生之謂易,當年我師則說,變易為易,不易亦為易!天象易而天理不易,故生易。」
本雅克圖听得懵懵懂.懂,也不知當從何問起。
只听陳琛又說道︰.「世人學《易》,多讀《周易》。殊不知,史傳本有三《易》。文王《周易》,自‘乾、坤’兩卦始,以天地之道算天人之合。此外,又有皇帝《歸藏易》,自‘坤卦’始,即所謂‘萬物莫不歸藏于其中’,求根本之道。更早,則有神農《連山易》,以‘卦’始,所謂‘山之出雲,連綿不絕’,以萬象之道及人道。我之師傳循京房易,承扶搖子,即先天易。老祖于《正易心法注》中有一句,‘學易者,當于羲皇心地中馳騁,無于周孔語言下拘攣。
’我以為,寧之兄多年學易而不解,正在于此!」
本.雅克圖忽然似有所悟,猛然離座,來到陳琛面前,深施一禮。「寧之冒昧,有一事相求。」
馮虞突.然冒出一句︰「可是要拜師求道?」
「正是。」
陳琛連連.擺手。「不.可不可。我只是半吊子學問。頂多不過是初窺門道。以此傳習。貽害人間哪。」
本雅克圖正色道︰「學生多年來欽慕中原文化。非為功名利祿。只為求得大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先生造詣在我之上。正合執師禮而求教。」
馮虞在旁笑道︰「你若一心學易。便要常在中原。韃靼王廷地差使怎辦?此番議和又交予何人?」
「區區官職不過過眼雲煙。棄之何妨?至于此番出使之責。卻是要忠于職守。我當盡力促成和議。以報國恩。待回報之後。再辭官就學。」
馮虞听罷點點頭。回頭對陳琛說道︰「我看你也莫要推辭了。就算是半瓶子醋好歹也可晃蕩一陣。」
陳琛給說得是哭笑不得,「馮大人你這什麼比喻這是。你給我攬事,你自己也別想閑著。」
說罷,他沖著本雅克圖說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再推辭。不過,有句話當說在前頭,你我只是同研易理,並無師徒名分。此外,眼前還有一人,你卻不可輕縱了。」說著他一指馮虞。「你可知曉,老祖除創先天易之外,另有一項成就前無古人?」
本雅克圖張大了嘴巴,「啊?」
「便是創繪‘太極圖’,著《太極陰陽說》。」
本雅克圖看了看馮虞,「怎麼,馮大人也會畫太極圖?」
馮虞、陳琛听了這話,險險笑閃了腰。陳琛一邊揉著肚子,一邊勉強說道︰「寧之啊寧之,你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畫太極圖算什麼本事?馮大人對陰陽生易頗有心得,還自創武學‘太極拳’。大人用兵,同樣暗合陰陽消長,立定本源,心隨意動,批亢搗虛,以迂為直。所謂學以致用,融會易理,莫過于他。」
這一番話說得本雅克圖兩眼放光,掉過頭來又要行禮,卻給馮虞一把扶住。「行了行了,你要說什麼,我已盡知。思獻與我常在一處,你隨他學易,同時即可常與我相處。但凡用兵做事,你自可旁觀。有何想法,詢問也好,切磋也罷,我來者不拒就是。至于那拳法,我是每日晨早皆要打上幾趟,也不避人。思獻如今也已學了半吊子,日後你若有興致,只管來看便是。」
本雅克圖大喜,退後兩步,沖著二人深深一躬。「這不算師禮,卻是銘謝兩位不吝賜教,提攜後學。」
馮虞笑道︰「忒多禮了。這樣吧,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今日已晚,明日還要議事,咱們就此別過。」.圖恭恭敬敬將馮虞、陳琛等人送到館驛門口,又一番千恩萬謝,這才話別。
路上,馮虞、陳琛相視莞爾,吃飯還吃了個徒弟出來。陳琛笑道︰「明日議和,師傅總得給徒兒留些顏面吧?」
馮虞一撇嘴,「憑什麼?要也得是徒弟孝敬師傅。這個,一事歸一事,各為其主。若是懷了私心,反讓人家看低了咱們。」
第二日議和,馮虞與本雅克圖言談間倒是融洽許多,可落到劃界上頭,卻是不相讓了。本雅克圖對著輿圖,將
著甘肅、寧夏、延綏、大同、宣府、薊州、山海關、V州、廣寧、三萬、沈陽、鴨綠江口,劃出一條線來,說道︰「現下兩國沿此線各控南北,以此劃界,無需進退,是再公平妥當不過了。」
馮虞連連搖頭,「貴使所言,有幾處大大不妥。一、河套素為我中原所有。洪武年間,我大明設東勝衛,防地已延至套外。景泰五年,瓦剌內訌,也先被殺,殘部南下。景泰七年太師來所部兩千余人避入河套。之後,來、阿羅出、毛里孩、加思蘭、羅忽、滿都魯諸部先後入套皆是冬季冰封入套,春季河冰解前出套。我大明寬廣為懷,允其借地過冬。直至成化六年以後,才有部族住牧于河套。不過,我大明從不曾有棄地之說……」
本雅克圖駁道︰「成化八年,陝西巡撫余子俊築長城,起于黃甫川,止于定邊營之西。此後王瓊代為巡撫,築長城,東起花馬池,至止橫城堡。河套自此在長城以外,不歸大明所有。」
馮虞冷笑道︰「長城不過是兵備之所,我大明何曾說過以長城為界?築城之後,官軍連年出兵河套搜套,驅逐竊地之徒,可見河套治權猶在我大明。且我九邊鎮將屢屢出塞巡邊,塞外蒙古百姓若與漢民有所糾紛,按例皆由邊鎮調停裁奪,如何說我大明之土僅在長城以內?若說治權,本官正要說第二條。如今韃靼右翼自立,往西又有瓦剌,達延汗治權何在?可有權代人劃界?再有,往西說,朵顏三衛累世為我大明藩屏,興和、開平、全寧以南之大寧都司轄境,為我成祖爺賜予朵顏三衛棲身之地,如何成了你韃靼疆土?」
馮虞又說道︰「且大寧緊臨我京師、遵化月復心之地,若是委于他人,豈非我心月復之患。本官奉勸一句,韃靼若據此地,為取禍之道。中原若自顧不暇,或能囂張于一時,聖君名將一出,必提兵北進,滅此朝食。當初匈奴據河套、佔遼東,控弦六十萬,國勢與你韃靼相較如何?正是匈奴單于欺人太甚,迫得漢室君臣臥薪嘗膽,誓滅國仇。漢匈三十年苦戰,我漢家兒郎三戰三捷決勝千里,封狼居胥,禪姑衍,臨翰海而還。而今大漠依稀,匈奴安在?」
喝了口水,馮.虞手指輿圖說道︰「兩國疆界,肅州至寧夏鎮一線,按你方才所劃走向。往東,河套為我大明疆界毋須再議。不過,數十年來,不少蒙古部族已在此定居放牧,朝廷體恤萬民,允其寄居于此,冊封各部頭領為土官。只是,各部民須受朝廷約束,按時交納賦稅,官軍定期巡視。至于東段國境,由東勝至興和、至開平、延潢河至朵顏三衛轄地、至奴兒干都司。韃靼若肯納此線,便可締約,開市易俘都好商量。若不納,下月本都護便統天兵,與你家可汗會盟陰山。」
馮虞如此之強橫,大.出本雅克圖意料。「馮、馮大人,這是從何說起?即便是雙方持議相左,盡可促膝深談。哪怕劃界不成,也可求同存異,先訂和約,為何非要刀兵相向?再說了,我蒙古將士勇武善戰,飄忽如風,又是以逸待勞,只怕大人你深入漠南,未必便能討得便宜。」
馮虞笑道︰「呵呵.,貴使,你看看此番和議條款,互市、易俘,皆是你方有所求,與我大明有何好處?至于說兩方戰力如何,當日在遼西,我軍倉猝應戰,便可擊破你十萬大軍。如今若再戰,勝負自然不難想見。至于你所謂韃靼騎軍來去無常,往日或許如此,如今卻不然。你家大汗正欲西向用兵,大軍、糧輜集結王庭。我軍此時若聯絡永謝布、鄂爾多斯、達拉特三部並進邀擊,你等是拋棄糧輜部民避戰,還是分兵接戰?不論哪一條,只怕都難有成算吧。自古,能戰方能言和。
河套、大寧兩地,如今我大明戰亦取之,和亦取之!」
沉.吟半晌,本雅克圖問道︰「那互市、易俘兩條怎麼說?」
馮虞听.出對方心中動搖,笑道︰「若是你方入貢稱臣,劃定疆界,這兩條,都好說。互市,你方平定右翼前,暫開榆林、大同、宣府三口。待你部平定右翼之亂,我方接收河套之後,全境各邊鎮開市。雙方商隊于邊鎮倒換關文路引之後,可入境行商。韃靼商賈可在京師設一會館,以方便坐地交易,接引同行。至于易俘,便在宣府行事。大明開釋此戰所有俘虜,你方須交還歷年所掠軍民。日期麼,由你方來定。如何?」
……
正德五年八月.五日.,大明與韃靼草簽和約。其中條目,幾乎全按馮虞所提條目厘定,只增一項,入貢使團可隨帶商團,即行交易。
雙方換文、立約、盟誓之後,正德厚賞本雅克圖一行,令禮部安排妥當,禮送出境。次日早朝,正德將和議文本公諸群臣,眾人自然一片頌揚之聲。自景泰年間,蒙古部族漸據河套之地,屢屢南下侵擾,邊禍日甚一日。朝廷久議復套,卻終不能得手,此次和議,不戰而收河套,可說是解了朝廷數十年心月復大患。且數十年來,朝廷歷次招撫蠻夷,從來是耗金帛,如今不但不需耗銀,還能收回失陷疆土、軍民,可說是大大的揚眉吐氣了一番。
只是歡慶之余,有御史出班質詢,割地求和,對韃靼可汗來說無異于奇恥大辱,待他平定右翼之後,若是反悔,再次出兵南侵,當作何解?話一出口,又有不少朝臣紛紛附和,正德也看向馮虞。
馮虞出班,沖著正德拱手答道︰「陛下,諸位同僚。虞听過一語——和約,只供撕毀之用。自古以來,能戰方能和,若不治兵甲,不振武備,即便此次韃靼割讓整個漠南,日後同樣守不住。我大明即便再富庶,也不過是徒招盜匪。換言之,若我勤修兵革,枕戈待旦。即便韃靼有心入寇,也只能裹足不前。若有人喪心病狂,我大明盡可奉天伐罪。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漢陳湯曰,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我大明奉天承運,輔有四海,先祖開創之基遠邁漢唐格局。到了如今,格局氣度莫非還不如前朝麼?」(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