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道不盡的幽黑。
做為李文勝極其器重的一個資深武將,修羅對危險有著一種近乎野獸般的感知本能,雖然外面下著傾盆大雨,驚雷在耳邊一聲聲炸響,風聲淒厲如鬼泣,一切都是再正常不過的荒園夜雨響動。
但修羅還是從床榻上驚醒了過來。
沒有任何原因的忽然驚醒。
幾近五十歲的修羅呆怔片刻後,神思漸漸凝定,他重重松了口氣,一邊覺得自己純粹是在胡思亂想,一邊又覺得口干舌燥,夢中的刀光劍影,血流成河的景象,似乎仍然在腦海中不停的變幻。
這種夢魘的情況,以前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修羅從數十年沒變過的硬木床上爬起來,走到酒櫃旁邊扭開一瓶紅酒,在荒園為李文勝盡忠的歲月里,他承受著孤寂和落寞,因此什麼都可以少,唯獨酒和女人不能缺乏,那是唯一的小樂趣!
他回頭看了眼床上的女人,大大咧咧的攤在床上,一臉得不到滿足的嬌柔和幽怨,修羅止不住的發出一聲輕嘆,老了,真的老了!數十年前號稱一夜七次郎,現在似乎只能用分鐘來形容自己。
他嘴角勾起自嘲,隨後端起一杯酒走到陽台。
他的居所在三樓,可以俯覽半個荒園。
冰冷的酒順喉而下,讓修羅覺得心情舒暢了許多,那種把他從睡夢中驚醒的恐懼感,似乎也隨著飲下的紅酒遠離到九霄雲外去了,修羅打算再睡個回籠覺,順便在夢中想想如何培訓李家子弟。
喝完一杯運自波爾多的紅酒,修羅在回身去床榻之前,向窗外看了一眼,這一眼讓他身子倏然僵直,手中的酒杯也「啪」一聲,摔碎在地上,床上的女人微微睜開眼,但隨後翻個身就再睡去。
雖然燈光被雨水沖刷的很暗,但以修羅數十年的能力還是能見數十米外的景物,他隱約可見,一群彎腰伏低了身子的黑衣人,如幽靈一般,急速卻無聲的向自己居住的小樓呈扇面包抄了過來。
他們手中的刀光、奔行的速度,還有偶爾閃露出來的鷹隼般銳利的眸光,都讓修羅感覺到了死亡的氣息,修羅睜大眼楮,怎麼也不能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他的嘴巴張大得能踫見耳後根。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一群什麼人?有多少?
他們是怎麼進入荒園的?又是怎麼通過大門的?而且已經迫到自己這個主事人的居住所,為什麼還沒有一點點警報傳來?那些荒園護衛都是干什麼吃的?連串的念頭瞬間涌在修羅腦海里爆發。
「敵襲!敵襲!!」
修羅大聲喊叫起來,叫聲中有著一股歇斯底里的味道,淒厲中帶著瘋狂,他像袋鼠般敏捷,跳躍著從牆上把長槍抓在手中,理都沒理忽然坐起來的女人,像是一道利箭般躍樓而下,速如獵豹。
女人驚愣之余也暗嘆︰靠!床上有小半雄風就好了!
隨後她超乎常人鎮定的倒床再睡,久經人生風雨的她知道危險不會找上自己,哪怕這里的男人全被殺了也無所謂,只要自己識相轉投勝者懷抱,何止生命沒有危險,就連榮華富貴也一樣尊享!
這就是漂亮女人的優勢。
隨著修羅的叫喊聲,慌亂吵雜的聲音響了起來,就像炸了油的鍋。
「怎麼回事?」
「什麼?有敵人?」
「靠?難道不是演習?怎麼有敵人?」
「就是,這是荒園啊,怎麼可能有敵人?」
詢問和驚叫此起彼伏,兵刃在急促間相互踫撞,發出的短暫而清脆的金鐵交鳴,還有女人受到驚嚇的刺耳尖叫,在修羅的樓下,住著荒園的十多名頭目,也都是他的心月復,跟他算是生死兄弟。
他們被修羅的叫喊聲所驚動,表現出了作為一名武者最起碼的應變能力,有的甚至連褲頭都沒有穿,精赤著身子,便已提著兵器從床上跳了起來,擺出戰斗的姿勢,其反應實在不可讓人小瞧。
每一個頭目的神情,除了意外情況的慌亂,還有興奮,對于他們來說,在很多年前有過血腥廝殺後,這些年都是在平淡訓練中度過,因此見到有人來荒園鬧事,每個人都像是打了雞血般熾熱。
至于自己會遭遇什麼不測,他們完全沒有想過。
除了他們相信自己的身手,也相信來荒園鬧事的人都必死無疑,因為這是李家的物業,這些年雖然沒在外面張揚,但李家祭祀祖宗、訓練子弟、家族聚會等都在此進行,因此這是李家的龍鱗。
敢來這里鬧事,簡直吃了豹子膽!
修羅也是戰意滔天,橫槍在小樓門口。
門口的小池塘,被雨水敲打的漣漪四起。
狂風吹搖的樹木,撕裂著燈光照耀中的他們。
「大家听著,無論對方是什麼人,都給我格殺勿論!」
他數十年前是一條鐵血好漢,今晚依然是讓敵人恐懼的惡魔,修羅握著他那根兩米長的長槍,眼神如銅鑼般凝視慢慢靠近的敵人,他準備以逸待勞給這批不明來歷者當頭痛擊,維護荒園尊嚴。
修羅沖站在生死兄弟中間,戰意騰升到高峰。
「在荒園,擅闖者就該死!」
「握緊你們的刀,給我砍下他們的腦袋!」
修羅像是被侵犯領地的野獸般叫囂著,給十余名頭目,也是給自己打氣,這荒園可是修羅為李家經營多年的地方,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對方能在無聲無息間,便已經把整個荒園全部佔領。
那麼,便只有一種可能,對方是來殺自己的,希望殺了自己這個主事人,使荒園陷入混亂,再趁著混亂佔領整個荒園,因此只要自己能粉碎掉他們這輪進攻,就可以召集其余手下,掌握勝機。
十余名頭目齊聲回吼︰「是!」
黑衣人已經拖著砍刀包圍了過來,步伐出奇的一致,在他們整齊有力的默契下,修羅心里劃過一絲罕見的不安,這些人訓練有素,而且個個渾身寒氣,他吞了吞口水,隨後靜等著對方的沖鋒。
意料中的沖突並沒有發生。
只見一個高大的黑衣人手一抬,其他的黑衣人在修羅他們相隔五米處,仿佛釘住了一般,在暴雨中倏然停住了前進的腳步,一部分人高舉砍刀過頂,擺出只要有人敢沖來,便一刀劈殺的架式。
看著他們那有如岳淵峙的雄姿,可以想象得出,如果與之對敵,將面臨的全力劈殺會是多麼凶厲雷霆,刀光如雪,連舉起的高度都幾乎一樣,黑衣人面容冷寒,不發一言,像是沒有生命似的。
但他們的目光,卻放射出讓人心悸的可怕光芒。
他們仿佛一個模子鑄出,雖然只有二十來人,但給修羅和那些頭目的感覺,卻有如面對千軍萬馬列陣而來的沖天殺氣,還有一部分黑衣人,一手拿著短刀,一手拿著五連發的弩弓,箭頭森寒。
神情就像某種食肉動物,等待獵物自動沖上前來,他們好收割生命。
任憑暴雨如鞭,擊打在臉上、身上,這些黑衣人仿佛雕像一般,沒有感覺的靜立在那里,他們的目光透過蒙蒙水汽,傳達出來的冷酷和嗜血讓每一個人都悚然心驚,掌心不經意間就有了汗水。
倒吸冷氣的聲音,仿佛面條攤上火熱的生意。
雖然這些頭目,都是從刀山血海中滾出來的,平日里,吹噓自己天地不怵,但在這一刻,他們都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和脆弱,雖然他們努力使自己的眼神、自己的面目表情,流露出渾然無懼。
但下垂的武器,還是無恥地出賣了他們。
修羅和十余名頭目都清楚知道,想從這樣的陣式沖出去,己方至少要死上一大半,氣氛當下變得沉重起來,再也沒有剛才那種大殺四方的意氣風發,相反,腳步難于察覺的小縮半步。
「放下武器!」
人群分開,剛才打手勢的黑衣人走了出來,此刻,雖然小樓前的有七八盞燈,但光線仍然晦暗,黑衣人卻仿佛把萬千光線都匯聚在他的身上,一步步行來,挺直如槍的身軀,竟有著萬千氣象。
這是個面無表情年輕人,殺氣更是蓋過所有人。
就連池塘的魚兒,也不斷跳躍。
「放下,不殺!!」
天養生不帶半點感情的吐出幾個字,雖然雨水已夠清冷,卻不能相比來他那種來自地獄的殺伐冰冷,每一個人,在這彌漫殺意的目光、這嗜血的注視下,都感覺到自己就像被毒蛇盯住的青蛙。
口干舌燥之余,竟沒有了半點反抗力量。
倒吸冷氣的聲音,仿佛面條攤上火熱的生意。
「你,你是什麼人?」
修羅止不住的吼叫,他的語氣有不解和威嚇︰「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見到身經百戰的己方竟然被一個年輕人壓倒氣勢,他就按捺不住那份憤怒,于是先抬出荒園的尊貴和重要性來壓對方。
「放下!」
天養生依然重復著兩個字。
「想要我們放下武器?有本事你先殺了我!」
修羅見對方不理不睬自己的詢問,怒火止不住的拔高到最頂峰,他踏出兩三步,一擺手中兩米長槍︰「今晚看看是你刀厲害,還是我的槍霸道,二十年沒用它殺人了,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
不愧是李文勝器重過的武將,有著槍王稱號的武道強者啊,天養生的眼神中情不自禁的流露出一份激賞,在全力威壓之下,修羅還能站的如此之穩,斗志還能如此高昂,這就足以讓人佩服了。
為了尊重武者,天養生手按刀柄踏出。
在這一瞬間,兩個人的目光都變得鋒寒銳利。
他們緊鎖在一起,如電光石火。
此刻,兩人之間隨著距離的縮短,一束束勁銳氣流在空中互相激撞,帶起一陣陣肆虐寒意,整個樓前大有飛沙走石之勢,修羅逆風而立,衣衫飛揚,極具威猛,盡顯當年無以倫比的強者風範。
而天養生的衣服狂大氣流沖擊下,卻仍然沉重如鐵。
連一絲拂動都沒有,顯得玄異非常,周圍那些頭目臉上都不由流露出震驚之色,天養生的強大完全超出了大家的想象,而修羅在此時已經散去了怒氣,多年的修行讓他在關鍵時刻安靜了下來。
他的眼楮死死盯著殺氣彌漫的天養生,在欣賞對方殘酷霸道之余,也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現在有四米距離,加上長槍和手臂的長度,在三米的時候是最佳揮槍點,算好距離的修羅蓄勢待發。
天養生抬起了腳
修羅微微揚起雙眉,天養生這一腳落地的那一瞬間,就是最佳的攻擊時機,但萬萬想不到的是,天養生這一腳沒有邁出,而是抬起後又在原地落下,這讓修羅不由微微一怔︰靠!玩什麼啊?
就在他這一怔的瞬間,天養生另一只腳閃電般的跨出。
這一步的幅度竟是出奇的大,足足兩米多的距離,微驚的修羅立即拖槍後撤,長槍益遠不益近,此刻距離已不適合使用長槍,修羅還抬手擋擊,他的武道修為已經達到了身體收發自如的境界。
他的心就是槍,他的手就是槍,他身體的任一部分都是他的槍。
就在修羅剛剛抬手的瞬間,天養生也伸出了手,兩米距離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兩個人的手在半空中握在一起,兩人的目光仿佛有實質物體般撞擊著,在無形中似乎都能感覺到那撞擊的猛烈。
那一刻,天地似乎也停止了轉動。
一刻即永恆。
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在瞬間發生的,在外人的眼里看來,只是天養生躍出一大步,和另一頭對峙的修羅相遇,兩個人就像是許久不見的老友,高聲打著招呼,然後天養生走過來和修羅伸手相握。
但就在兩人持手相握瞬間,‘轟’的一聲輕響,激起的勁氣讓兩人周圍的雨水爆開,巨大無形的力量,把修羅斜右手上的那把長槍也震動的嗡嗡作響,這份悍然景象,更是讓觀戰者目瞪口呆。
修羅嘴角抽動,天養生遠比他想象中強悍數倍。
不過他沒有就此罷休,左手掙扎而出。
天養生又比他快上半拍,立掌如刀,向修羅劃著弧線劈下,薄薄的掌緣竟然如鋒銳刀鋒,發出淡淡寒光,而他的眼神,更有著一種近乎無情的森冷,讓人想起掌握生死的神名,不可直接對視。
修羅長眉倒豎,發出一聲怒吼,整個人變得一派莊嚴肅穆,化掌為拳發連環,在這瞬間,仿佛有數十只拳頭向天養生的手掌擊去,那強力的拳勁破空之聲,竟然讓人感覺滿耳響起風暴的嘯音。
拳掌相擊,天養生那輕揮而下的一掌仿佛不受阻礙。
依然如刀劈水般擊入對方防勢,而修羅的拳影因此如氣泡一樣,炸裂開來,消失無蹤,眼看天養生的這一掌就要按在修羅的胸膛之上,修羅嗔目大喝,左手微彎,向天養生手掌之處全力彈出。
這一拳飽含了修羅的全部修為,無論是功力還是速度,都達到無懈可擊的態勢,只見氣轉風翻,如狂飆忽至,怒濤突生,發出了奔騰呼嘯之聲,聲勢極為驚人,他此刻似乎抱著同歸于盡之心。
拳掌再次相擊,竟然發出沉雷般的暗響。
修羅向後而退,衣衫飛舞,獵獵作響。
他的臉色在這一刻慘白如紙。
「殺!殺出去!!」
修羅望著輕易把自己擊退的天養生睚眥欲裂,再也無法保持如水境界,他瘋子般地喊叫道,率先沖了出去,手中長槍如風,像暴風狂卷而下竟然全不顧自身防護,完全是同歸于盡的搏命打法。
相隔四五米,這是一個足以致命的距離。
隨著猛然響起的弩弓弦音,修羅覺得自己的身子,在一次次遭受著千斤巨錘的擊打,他甚至都能看見從自己身上,綻放而起的點點血花,身體的力量,就如那血花的綻放和凋零一樣迅速流逝。
他就要握不住手中長槍了,意識也漸漸的模糊。
天養生迎了上來,耀眼的刀光。
讓所有人都以為,又是一道閃電裂破長空。
「嗖」
萬千雨點,都隨著這一聲銳響,橫飛而出。
修羅的頭顱就這樣飛向了半空中,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那些心月復手下,除了少數幾個得力干將,隨著自己沖上來也被射死,又被黑衣人砍成碎塊外,大多數人,竟是神情恐慌的丟掉武器。
他們選擇了屈服,以乞求生命能夠得到保全。
媽的!原來兄弟都不可靠啊!這是修羅的最後意識,他那具無頭的身體繼續前行了兩步,才轟然倒地,砸起一大灘積水,大蓬的鮮血從脖腔子處,狂噴而出,長槍也隨之砸在地上,砰砰彈起。
他的成名武器,在今晚竟然沒用上半招。
在雨水的沖刷下,天養生的黑刀轉眼間又清亮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