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許徽興奮得連想都沒想,就直接這樣說,許澤不由露出一絲善意的笑容。待她平靜下來後,許澤才望著孫女,緩緩道︰「我許氏為深深扎根于上黨,對百姓必須采取優撫之策,不能如旁的世家一般肆無忌憚,竭澤而漁,財力未免有些不濟。戰馬雖好,多了卻也無力供養。何況如今朝堂局勢還較為平穩,五年之內定無大亂,為安石奴之心,亦不可行如此莽撞之舉。」
許徽也是一時高興過頭,隨口說說,豈有真拿戚方去換馬的道理?五年的安定生活,足夠使小馬駒長成,他們犯不著為了一點蠅頭小利,讓盟友心中留下個疙瘩。所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片刻之後才問許澤︰「祖父,猛虎寨的寨主與谷遠縣的功曹,似乎有所勾結,咱們……」
「許氏的人丁,到底還是單薄了些,依附于咱們的家族動了小心思,想撈點錢,外加兩邊討好,再正常不過。」許澤毫無驚異與憤怒之色,無比平靜地說,「這等家族,厭惡可以,卻不能將情緒流露在外;任用可以,卻不得重用,需掌控得當。」
說到這里,他輕嘆一聲,良久方道︰「我上黨許氏的根基,到底還是淺薄了一些。」
縱然鄙薄諸多世家子,許澤卻不得不承認,這就是一個拼祖宗和郡望的時代。倘若天下真的亂起來,世家中的杰出子弟,想到得是投奔世家麾下,寒門子弟第一個想到的,也是投奔世家,渴盼得到重用。諸如真定郭氏、陳郡謝氏、汝南蕭氏、吳郡陸氏之類的頂尖家族,能夠輕而易舉地收容眾多人才,其中定不乏德才兼備的存在。而像許氏這種根基不穩的北姓世家,就只能降低一到兩個標準,至少在初期,必須看重「才」遠遠勝過「德」,甚至可以擯棄對「德」的要求,只求有才之人。
听見祖父嘆息,許徽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道︰「算算時間,前世的祖父,差不多就是在這時候出發去潁川的……」
她心中百般不願許澤延續上一世的路線,去潁川郡小住,省得遇上什麼無法抵抗的情況,又得讓許素早早地嫁去廬江陳氏。可許徽也清楚,潁川之地,人文薈萃,自從皇室南渡遷都以來,潁川更是成為了八方學子的匯聚之地。雖說許亨的家信之中,將潁川郡大部分學子都歸到了「汲汲名利,夸夸其談」之輩,可大浪淘沙之後,總能找到一些好的,提前打好關系,日後也更方便行事,不是麼?
許澤見她雖有些不自在,卻還是做出了正確的判斷,便放柔了聲音,輕輕道︰「我之所以讓仲寧帶你去歷練,便是不想讓你參與此事,卻不料在我出發之前,你竟帶了戚方回來……罷了,看樣子,是上天注定要讓我帶你去潁川郡,你可做好了準備?」
听出許澤話中不同尋常的意味,許徽神色一斂,片刻之後,她似是想到了什麼,有些顫抖地抬起頭,望著自己的祖父。許澤見狀,輕輕點頭,肯定了她的猜測。
得到肯定的答復之後,許徽雙手用力扯著寬大的衣裳,身子微微顫抖,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怎麼就忘了,謝氏郡望在陳郡,雖說謝綸這一支百年之前就定居在建康,並在皇室南渡,滯留陳郡的謝家嫡支影響力日漸衰微的情況下,奪得了家主之位。但出于宗族和睦的需要,位于建康的謝家家主時時不忘對滯留陳郡的謝氏長輩表露尊敬友好之態。這一次,謝家家主嫡親的弟弟,謝綸的父親謝俊就任並州牧,領並州大中正之位,沒道理不去陳郡看看,更沒道理不帶著兩個兒子去潁川認識一些大儒,打入這個特殊的圈子,不是麼?
想到這里,許徽幾乎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
重生之後,她刻意不去想過去發生的種種,讀兵書勤練武,努力充實自己。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漸漸淡忘了陳郡謝氏的經歷,也能在許澤提及昔日的夫家之時,保持冷靜的神態與口吻,仿佛在說著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她以為,自己已經成功了。
直到今天,直到知曉即將去潁川郡,一定會與謝氏之人踫面的今天,瞬間冰涼的許徽才知曉,所謂夢魘,並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擺月兌的東西。就好比她已不記得與謝綸的相遇情景,相愛的感覺,卻清晰地記得她死的時候,他的神情與面容,以及那徹骨的寒冷。
這樣的她,這樣的她……見到謝氏之人的時候,真能保持儀態麼?
過了許久,許徽的雙手才漸漸松開,氣息也平穩下來。她抬起頭,見許澤望著她的神情無比慈愛柔和,便對敬愛的祖父露出一個真摯的笑容︰「孫女要與您一同去潁川郡。」
縱然並州牧的治所在太原郡,並不在上黨郡,可謝俊就任並州牧之後,與他們家的接觸,無疑是避免不了的。與其一退再退,弱了士氣,還不如坦然向前,直面傷疤。
不試試的話,怎麼會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呢?
許澤滿意地點了點頭,才將另一重原委道出︰「南北佛道之爭,已是越演越烈,在潁川諸位大儒的調和之下,諸多佛門高僧與道門真人,將在潁川相辯,以定初步的勝負。此乃大齊一甲子之內,前所未有的盛事,南北名士與世家子將悉數趕往潁川,我也恰好能借著這個機會,觀一觀諸多俊杰。何況芸娘那個被極為嫡子的庶出兄弟,始終是個麻煩,若素素出嫁,他跑去素素那兒鬧,雖無甚關系,到底也不怎麼好,索性在此行之中,一並解決此事。」
大齊雖崇尚孝道,卻並非愚孝,兒子當面指責老子,為母親剁了父親小妾的事情,實在太正常了。可無論如何,女兒家的束縛總是多一些,縱然是鐘夫人庶出的兄弟,但記入了宗譜,勉強也能算是長輩,許素實在也不好做得太過,省得落人話柄。
許澤不願讓孫女日後難做,更不認為讓鐘家那位高壽的老夫人生氣有多嚴重,自然得解決了這件事。之前不管,只是不想讓鐘完認為他一個外人插手鐘家內務,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