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東升,又一夜過去。這幾日,揚州刺史、都督揚州諸軍事、衛將軍王述馬不停蹄的走遍揚州境內各郡縣,忙于整飭軍隊。不說北方諸胡如何,單就朝廷局勢如今就越發錯綜復雜,千鈞重擔系在他身上,以致接替殷浩刺史揚州三、四年來絲毫不敢懈怠,一路走來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大人,有一小沙彌手持一方印信求見,甚為焦急」,一親兵快步進來稟告。
王述在石城縣衙中剛用完早膳,于縣衙內宅中召見石城縣令、縣尉、主薄、兵曹史等一干官吏,正要依老習慣飲上一盞濃茶後開始議事,听完親兵稟報後,有些不明就里地放下了手中茶盞。這種怪事以前並不常見,一則佛門中人,向來不理俗務;再則,手持印信,必定受人所托,而印信這東西,通常不輕易假手于人,究竟是何人、為何事要來見他?謹慎起見,王述還是命親兵帶那小沙彌前來見他。
片刻後,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小沙彌被帶進內宅,神色慌亂,身上僧袍盡是泥跡,顯得狼狽不堪。小和尚一進來,麻起膽子將宅內諸人一一掃視一遍,最後在居中上座者王述身上停下目光,躬身一個佛禮後相問︰「請問施主可是刺史王大人?」。
王述笑笑點頭應允,又問小沙彌有何事求見。這時,得到肯定答復的小沙彌苦惠才算徹底放下心來,不由得眼眶一紅,悶聲啜泣起來。一面哽咽著一面從懷中掏出支遁大師交給的印信,快步上前遞給王述,然後將因果由來和盤托出。
「什麼?!這還了得?!」,王述听完,驚得一下站起來,又將印信細看幾遍後背手來回踱了兩步,接著看向石城縣尉怒問道︰「石城縣內發生如此大事,為何未曾听你稟報過?!」。
石城縣尉好像根本不知情,事發突然,被刺史王述一下問得啞口無言,不由得涔涔冒汗。王述可是持節的朝廷要員,不犯事還有得一說,要是犯了事,只要是揚州屬官,刺史王述能先砍了犯官的腦袋後向朝廷稟報,不說他一個小小縣尉,即便縣令、太守也不能免。
而如今縣域內先是發生命案,這也罷了,後來竟有東晉有名的大德高僧和謝家二公子被軍士抓走,生死未卜,如不能給個交代,這石城縣尉粉身碎骨恐怕還是輕的,至少被定一個誅三族的罪名。
石城縣尉身子抖得篩糠一般,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手腳並用爬向王述腳邊接連告饒。王述卻沒功夫理會他,事發已經四天了,這會不是問罪的時候,既然是軍士抓走了支遁大師和謝家二公子,那後面的情況還得問問主管一縣治安的縣尉。
「你細細說來,這幾日縣衙里都抓了些什麼人?別的先且不說,出家的僧人應該多不了」,王述強壓住怒火問石城縣尉。
經這麼一點撥,石城縣尉有了些頭緒,回憶起四天前城門衛隊將吳大通約他喝酒時向他提到過,說抓了一個流民和一個老和尚,那流民不知死活竟然失手殺了郗家莊上的郗老六,人已經給郗家莊上送了過去,郗大管家一出手竟封了五十個銀餅子。石城縣尉當時是當八卦听的,那五十個銀餅子還讓他眼紅了好一陣子,不過盡管石城縣尉品秩比吳隊將高,但二人並不相互統屬,一屬縣衙,一在軍伍,石城縣尉于此事也不好多說什麼,裝作不知道了事,哪知,如今卻惹出這麼大的禍端!
石城縣尉此刻追悔莫及,他早知總管揚州軍政大權的刺史王述就在本縣巡察,這樣的敏感時候,不多一個心眼就是缺心眼了!悔是悔,若再不從實招來,恐怕刺史大人的雷霆之怒就要臨頭了,于是收斂心神,細細把知道的交代出來。不過他也不傻,于事情的細節中添油加醋,把多半責任移花接木卸在了城門衛隊將吳大通和郗家莊身上。
不過石城縣尉這麼一交代,宅內又有人坐不住了,不是別人,正是石城縣兵曹史、郗家莊的主人郗檢。
郗檢可沒料到禍事竟扯到自己頭上,正要分辨幾句,王述卻根本不給他機會。既然問清去處,王述首先想的是救人,既然這事牽扯到支遁大師、還有謝、郗兩家,稍微處置不好必將後患無窮。于是,當即命親兵前往城中駐軍營地,傳令將石城縣五百駐軍悉數點齊,發往城外郗家莊。同時,王述又命親衛當場拿下石城縣尉,于城中急捕隊將吳大通,讓這兩人待罪候審。調遣完畢,王述才冷冷看了郗檢一眼說道︰「郗曹史,這就與某回莊一趟吧!」。
「不好啦不好啦」,看門僕從連滾帶爬跑到郗大同跟前哀嚎道。郗大管家雖年逾五十,但自從得勢之後脾氣愈暴,更兼新近喪子之痛,于是沒好氣的罵道︰「德行!白跟了我這麼多年!有什麼大不了的?!」。
「有幾百軍士將莊子各處圍死,見人便綁了,幸得小人眼尖,逃進內宅來給管家報信,莊里莊外,已是雞飛狗跳!」,看門僕從一口氣把話說完,兀自喘息不止。
什麼!郗大同頭大如斗。二三十年間,郗家在石城名震一方,官匪莫不相讓,即便石城縣令或是駐守此地的州郡兵營將,沒有不給郗家幾分薄面的,如今竟然軍圍莊邸,豈不咄咄怪事?
還沒等郗大管家想明白,有一人在十數甲士護衛下虎步疾至,同時,郗大同又看見自己家公子郗檢,並石城縣令、石城州郡駐軍營將賀鐘等人遠遠跟在來人後面,位份尊卑頓現。此時郗大同還不知道,這個被甲士護衛著的人,即將成為他一生中見過的最大官吏。
「郗大同何在?!」,在路上王述就召郗檢問明了郗家莊上的大致情形,郗檢這些天一直跟在王述身邊商議公事,莊上發生的事情,他的確不甚明了,自然要找管家郗大同查問。
「我就是我就是」,郗大同連忙躬身作揖,一下子就被對方不怒自威的氣勢壓得喘不過氣來。本來橫行石城縣多年,見了石城縣令也不過點頭之儀,郗大同有時候飄飄然的想,即便王侯將相,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吧?不曾想到今日才知道自己一直坐井觀天,**絲就是**絲,豈是說逆襲就能逆襲得了的?
「好!」,王述將郗大同全身上下細細打量一番,其貌不揚之下,終究還是個沒有三頭六臂的人,卻是如此的膽大妄為!
「某問你,現支遁大師和謝二公子人在何處?」,王述語氣冰涼,隱有雷霆怒氣。
什麼支遁大師?什麼謝二公子?郗大同一時沒反應過來,唯唯諾諾不能答。
「蠢貨!就是一位老和尚和一位年輕公子,吳隊將四日前親送至莊上的二人便是!」,郗檢氣急敗壞的喝罵道。
啊!郗大同叫苦不迭。這兩人,四天來已經被折磨得十條命剩下不足三兩條,半個時辰前,自己又親自下狠手暴打一頓後,交代四個家丁帶至其子郗六墳前,打算以二人鮮血告祭兒子在天之靈。這個、這個、這個叫郗大同如何交代才好?
「快說,某耐心有限!」,王述催促道。
「還不如實招來!你這個蠢貨,這回可闖下大禍!」,郗檢顯得比王述更著急。
郗大同不由得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連連乞饒,涕淚俱下據實說道︰「人已帶至城東郗家墳地,是否還活著,小老兒確不之情呀!」。
「營將賀鐘何在?命馬軍速速前往城東郗家墳地,務必將人救回!」,王述吩咐完轉身就走。
賀鐘當即抱拳領命,大步出莊親領三十余騎士打馬離去。王述目送賀鐘遠去,不發一言,就在郗家莊莊門前負手而立。他不說話,身後一眾人沒人敢說話,都在直勾勾看向遠方,忐忑地等待營將賀鐘帶回最後的結果。
「希望貴人自有天命啊」,王述心中暗道,如此事有所閃失,憑支遁大師之人望,滿朝公卿大族莫不與其相善者,還有這謝、郗兩家,雖說明眼處郗家暫且不及謝家,但別的不說,僅僅郗檢親兄郗超,乃征西大將軍、荊州刺史、賀郡公桓溫的左膀右臂,且風聞郗超多智,秉性難測,如此事不得善終,甚至朝廷之上也會波瀾大起。北面尚有秦、燕二胡環伺,朝廷近兩三年間北伐一再失敗告終,大晉如何經得起大族內斗?轉念又想,他與現任豫州刺史謝弈,及隱居東山的謝安兩兄弟私交都算不錯,萬一謝家子佷橫死自己治內,雖謝安品行高潔不至于公然報復,但謝弈、謝萬等其它謝氏兄弟卻不是那麼好相與的火暴脾氣。
「難啊!」,王述長嘆一口氣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