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導,那是晉室南渡後扶中宗元皇帝司馬睿上位的人;溫嶠,那是穿針引線于中樞方鎮,平定王敦和蘇峻興兵作亂的人;即便謝安眼下雖無顯赫之功,隆隆聲望可不是褚歆所能比的。
方才劉琰把褚歆與王、溫等人並列,褚歆連稱不妥,道︰「王、溫二公,並會稽王等諸人,我是萬難望其項背的,至于將來堪稱巧手補天者,還需仰仗表叔謝安石,似我等,能夠恰逢其會,也不枉此生些許薄名了!」。
劉琰含笑默然,事已議定,再行寒暄片刻後他便起身告辭。
褚歆不再留他,和劉霄兩個將劉琰送至府門方回。
第二天一大早恰巧沒有朝會,褚歆在署衙轉了兩轉,橫豎無事,便入宮直奔崇德殿面見褚太後,把同時賜婚謝泉和劉霄的法子上奏給太後听了。
「辦法雖好,只是如此一來,謝家便站在了風口浪尖,謝安石又會作何感想?他若無意從荊州轉任中樞,朝廷也強逼不得」。
褚太後的顧忌不無道理,褚歆想了想,道︰「眼下先要想辦法不讓桓溫反對,將謝安石弄出荊州,只要謝安石的人來到建康,才有說服他的機會」。
「也是」,褚太後道,「只要珞兒的婚事坐實了,日後桓溫行事定然會防備謝家,讓他桓大將軍多一份掣肘,便是朝廷之利」。
褚歆應了句,道︰「阿姐說的極是,不過說起來,這也絕非長久之計,依臣弟看,當務之急還是要大力整肅中軍,朝廷手中無兵,難免處處受制于人」。
「中軍啊!」,褚太後嘆了口氣道,「哀家何嘗不明白這個緊要之處,只是事緩則圓,急不得」。
「太後的意思是……」,褚歆不敢肯定太後想把哪一件事暫緩行之,沉吟片刻後問道。
「除了珞兒的婚事,其它的都放一放吧」。
褚太後這麼一說,褚歆便全然明白過來,候了半刻,不見阿姐再有說話的意思,于是躬身見禮告退。
午間,褚歆和劉霄都遣人回告府上,說不回。昨晚于枕側褚歆已經將劉琰的法子說與她听了,褚夫人只道他們兩個都為此事奔波去了,心中也不疑有它。
正如褚夫人所想,褚歆連午食也顧不上了,從崇德殿出來之後直接去了尚書省署衙,找到會稽王司馬昱議起下詔的事情。
而劉霄則直接去了東安寺。
昨晚他輾轉反側許久,照他自己的想法,婚姻之事應該不會再生出什麼變故,既然叔父能借此從荊州月兌身,那麼,能不能更進一層,干脆將叔父留在建康?如果此次叔父謝安借機轉任中樞,謝家在朝廷的立足無疑會更為穩固。
不過,這只是劉霄一廂情願的想法。待他見到師父抱樸子和支遁大師之後,話才說了一半,當即被抱樸子斷然否決。
劉霄十分不解,忙問原因所在。
「霄兒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抱樸子直言道。
支遁大師微微一笑,卻不說話。
「這其二麼……」,劉霄思索一陣,仍不得要領。
抱樸子暗嘆自己的徒弟到底秉性良善,不曉得天下之爭,終究逃不過一個「利「字,利益當前,雖兄弟父子,反目者不可勝舉。
「霄兒想過沒有」,少頃,抱樸子給出答案道,「你叔父謝安任職中樞的話,對謝家而言的確是好事,對你,則不然!」。
「恩師,此話何解?!」,劉霄大驚問。
「無它,你叔父一旦入朝,恐怕從此你將掩在他的光環之下,以謝安石之才具,又兼叔父之名,豈能事事隨你心意?站在朝廷這邊來說,既有你叔父在朝,又將置你于何地?」。
抱樸子的話說得很明白,劉霄根本無從辯駁。這些,以前他根本沒有想過,也不會往這上面想,照師父的意思,叔父謝安如果一直羈縻在荊州,對他而言竟然成了好事!
劉霄還在驚疑之中,只听抱樸子又說道︰「謝安石是明白人,他要當真看重子佷,且放得下心的話,朝廷即便有意召他入京,他也斷不肯同意的」。
「葛公所言甚是」,許久不曾說話的支遁大師開口道,「朝廷要征召你叔父,如果你叔父辭而不就,決意留在荊州,反而示信于桓溫。況且,眼下朝中的情況,謝安石再任職中樞的話,謝家既不討好桓溫,也為其他公卿大臣所妒,這一杯羹,豈是那麼好分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劉霄完全明白過來,起先他還以為自己想到一個妙策,未料在師父和支遁大師眼中卻成了弄巧成拙。
「終究姜還是老的辣呀!這份閱歷和經驗,不是超出當世一千多年的知識所能替代的」,劉霄暗嘆道,方才點頭默許了抱樸子之言。
「對了,還有一事,需師父示下」,劉霄又道,「表兄褚歆替徒兒在烏衣巷中覓了座宅院,正是早先建開將軍殷浩的府邸,我的意思原本不想太過奢華,不過瞧表兄褚歆的態度,似乎不太以為然」。
「你又錯了!」,抱樸子听完道了一句。
劉霄不禁有些懊喪,在抱樸子這個師父面前,他才發覺自己仍然太過青澀。
「無論是你褚家表兄,還是會稽王司馬昱,甚至崇德殿中的皇太後,哪個都是為政已久的人。奢華也罷,節儉也好,在他們眼中要的是你的一份態度,明白麼?」。
「此所謂花非花是也」,支遁大師擔心劉霄听不明白,隨即附和一句。
「花非花?」,劉霄跟著默念道。
「正是」,抱樸子道,「不喜聲色犬馬者,一味博取清名,則圖謀者大!朝廷要的不是完臣,要的是能夠掌控的能臣!」。
听到此處,劉霄不覺中慚愧得不能自已。那日自下蔡返回建康的路上他還在感嘆,從此一入宮門深似海,至今他自己才來建康多久?才經歷了幾件事?這個海呀,可當真深不見底!
「多謝恩師不吝教誨!」,劉霄屈身朝抱樸子重重一拜道,完了又轉向支遁大師,同樣凝重一拜。
支遁大師笑了笑,道︰「二郎,莫要怪你師父說話直白,他就是這麼個秉性,要不,當年也不會辭官不做跑去山野高樂」。
「你看你,翻出這些陳年舊賬做什麼?」,抱樸子瞪了支遁大師一眼,佯裝不悅道。
「怎麼,還說我翻了你的舊賬,要不是你這改不了的秉性,時至今日怎不見你位列公卿?」,支遁大師可不像劉霄那般買抱樸子的面子,當即反唇相譏,「你呀,是看得透,卻做不到,如今只好把那一腔的抱負寄托在二郎身上」。
「扯遠了,扯遠了」,抱樸子哈哈大笑道。
「這兩位當世高人,也有近人間煙火的時候」,劉霄自語一句,跟著在旁邊笑了起來。
因為一些拿不上台面來說的原因,既然叔父謝安不宜和自己同朝為官,劉霄苦于左右沒有應對之人,趁著師父抱樸子和支遁大師說笑的時候,他的心思又活泛起來,尋了個空,插話道︰「恩師不願在朝為官,這叫品性高潔,只不過已經清苦了幾十年,等表兄褚歆將宅院的事情置辦好,還望恩師不要推月兌,徒弟接您老人家過去,也好享享幾天清福」。
「二郎這句話倒是正理」,支遁大師順水推舟道,「你這個俗家人,難不成還想著老死在東安寺中不成?快快隨你徒兒去了,正好省了我寺中嚼食」。
「我呸!」,抱樸子還了支遁大師一個顏色,沒好氣道,「虧你這老賊說得出口,還省了你的嚼食!你說,天天蘿卜咸飯的,哪門哪戶有這麼招待遠客的道理?」。
老小老小,眼見師父抱樸子和支遁大師越鬧越小了去,劉霄也被他們兩個逗得噗嗤一笑,「人常道的返老還童,依晚輩看,不過如此吧」。
抱樸子和支遁大師心知玩笑開得有些過了,隨即端正顏色。劉霄兩番大勝燕國,又得以轉任中樞,抱樸子此次本就是听了這番音訊來的,決意出山輔佐一二。
此刻,既然徒弟誠心相請,抱樸子便不再虛辭,點頭許了劉霄,少頃,又顧向支遁大師嘆道︰「此一去,便成了座上之賓,我說支公,何日再能高臥而樂?」。
「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如今二郎已得天時人和,難得你這個做師父想的還是獨樂。昔日孟子有雲,樂不若與眾,等到天下太平那一日,方為人間第一樂事!」。
「支遁大師所言大善!」,劉霄贊道,「等到一應物什備好,徒兒便親自駕車來請,到時望恩師別再為難于我」。
「還不是時候,等你大婚之後吧」,抱樸子回道。
末了,他還不放心,又交代劉霄道︰「不要興師動眾,為師可不想再把大名留在建康,于你于我,都無甚好處」。
抱樸子這話卻是要緊的,因為關系到劉霄的身世來歷。他之所以有今天,無非名字中頂著一個「謝」字,要沒了這個「謝」字,一切無從談起。凡事都可以張揚,唯獨這件事不能。
「徒弟省得,只是,終歸委屈了恩師」,劉霄道。
「無妨,支公再清楚不過了,我生平為人最不喜虛名。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日果真換得天下太平,美滿人間,為師甘願一生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