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傾負的確很疲憊,不止是身體方面。很多次了,她會在半夜醒來、凌晨入睡前,發現自己老了,老到什麼地步,大概象垂死前的掙扎。獨自靜守,不知道時辰幾何。巧玉幾次來問膳,她都懶懶揮手辭退,不願張口。心狠狠的疼,疼的不能自救,不能壓制。陳子說終是要娶蕭氏了,她多少回期許細作帶來的消息是假的,因為陳子說從未向她提及,因為她認為如果有這種事,陳子說至少會對她愧疚,至少會想盡辦法請求她的原諒,至少會列舉理由痛訴他作為帝王的不得已!可是,什麼都沒有,她甚至在掙扎著他們二人面面相對時她原不原諒對方,卻到頭他根本不曾給她這個機會,卻到頭來,連這種掙扎都是她一廂情願勾畫的。下個月,就是她自以為已經尋到了的良人的大婚之期,他的良辰美景、風花雪月,他的洞房花燭、死生契闊,統統都將與別的女子在揭開紅綢那刻定格,而那身絢紅的鳳冠霞帔,他將親手解開,與她寧傾負無關。
夜色下的芊嬋城,隨著時辰更迭,人逐漸少。在一條昏暗的巷弄中,有家「春風」酒館兒還亮著燈籠,僅一個客人。這個酒客酒量驚人,面前幾個空罐兒,下酒菜沒動幾筷,酒卻一碗一碗的往嘴里倒,似是一出生就沒喝過水,拿酒來充數兒填饑。夜深,店家幾次打盹兒,不過這酒客大方的很,早有一錠銀子甩在他櫃台上,所以就是再困,他也絕不會將生意往外推。不知道走的什麼好運,就在店家樂滋滋偷咬下銀錠子提神兒的時候,門被推開,又進來一個年輕人,店家揉揉眼,暗嘆今兒是怎麼了,剛才那酒客是個漂亮的不象話的少年,門口兒這個著一身月白錦袍,更是英俊威武,若不是又甩到他懷里一個更大的銀錠,砸的生疼,店家真以為此人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天神。
後來客坐到半醉的少年旁邊,店家揚著笑臉兒過來問詢,「天神」冷眼一瞪,店家打了個哆嗦,趕緊灰溜溜走開。
半醉少年歪頭一瞅,「嗯?」的疑惑,口齒不清道︰「怎麼是你?李誰知?我莫不是真醉了?」說話的少年正是寧傾負,整天呆在那大殿里,不死也會瘋掉,于是褪去銀蛇面具,換了便服,用風華殿的腰牌出了宮。人是需要借酒消愁的,縱然知道酒消不了愁,但還是給自己這樣的一個借口,去尋找渾渾噩噩、糊糊涂涂的狀態。她起初也只是象個游魂在街上看著走著,身在高位,她卻很少在芊嬋城內瞧過逛過,靠近皇宮的街道都很吵雜,她就順著主街向東而行,漫無目的,直到拐到這條巷弄,看到「春風」酒館兒。在搖鈴鎮也有一個春風酒館兒,她在那里與魏嘉飲酒,與李誰知和夜婀娜相遇。一種復雜的心情驀然升起,暫時壓制了對陳子說的怨意,只是酒一入月復,陳子說的面容又浮現眼前、酒里、周圍一切中。「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呵呵…來,我請你喝酒,別、客氣…」寧傾負晃頭晃腦的沖對面這張臉嘟囔著。
李誰知陰著面孔將她的碗搶過,一仰脖幾口喝空。寧傾負豎起大拇指,「好、酒量,兄台好酒量!」
李誰知面上的陰沉變得糾結,他沖寧傾負勾下手,待她睜大眼楮好奇附過來時,他忍住笑在她耳邊悄聲道︰「你說∼要是讓別人知道寧傾負在這里吃醉酒,一副窩囊的熊樣兒時,別人會怎麼議論?」
「呃?」寧傾負愣著反應這話意思,馬上傻笑起來,指著他連點幾下指頭,「壞,發壞了吧,總是∼調皮!寧傾負就不能這副熊樣兒麼?寧、寧傾負就不能難、難過麼?」
「難過?可以可以,寧傾負想干什麼都行,都對。」
「就、是,就是,寧傾負就是鐵打的麼?就能任意讓人欺負麼?」說著,她的嘴一癟,抽泣兩聲,眼也紅了,李誰知習慣了她的沉靜和深沉,眼見著她要哭起來,頓時手足無措,心呼頭疼。寧傾負由這兩聲抽泣開始,越發委屈,話也更多了,「寧傾負怎麼了,她沒那麼厲害,沒那麼了不起,她也是普通人一個,她也是個女人!」
「嗯!嗯!」李誰知連連點頭。
「寧傾負也會喜歡別人,也會被別人甩,也會模不著頭緒,也會、呃,」她打了個酒嗝兒,李誰知皺眉向後一躲,寧傾負瞧見了一把揪住他衣襟,醺眯雙眼不滿道,「躲什麼,你打嗝也這、這味兒!」
「是,是!」
寧傾負松了手,盯著酒碗眼楮開始發直,好一會兒,她抬起頭看李誰知,發起喝令,「倒上!倒滿!」
李誰知只給她倒了層碗底,知道她醉的深了,將碗向她推近,他問道︰「一直覺得你心里藏著個人,是誰?上次…福稷將軍府的陳國人?」
「別提這個!別提他!就、只…喝酒,喝酒…」寧傾負捏著碗邊兒,忽然淚珠兒打到邊沿兒,順著碗壁淌到酒里,傷心從來忍不住,她的啜泣聲很低,李誰知無從勸解,只能看她將這串傷心滴落完,然後將碗端起一口喝進去,他再次幫她加滿碗底。
「李誰知,」她淚眼朦朧的望過來,「你現在,很得意是麼,終于得了機會笑話我,是麼?」
「我是那種人麼!」他冷聲說完,向她一示意,將自己的酒喝了。
「你以為、你是哪種人?」寧傾負用手背擦了下鼻涕,令李誰知又一陣惡寒。她口齒含糊回憶道,「以前在搖鈴鎮的春風酒館兒,我一眼瞧見你,就知道你是哪種人!」
「好,說說。」
「你是那種…」她回想著那次的場景,李誰知月神般的豐姿容顏,任何人看到都會為之折服驚嘆,離開酒館兒時,他與夜婀娜綽約風華的背影那麼倨傲冷漠,仿佛世間事都看不到他們眼中。接著,她腦海中又出現了懸崖邊他與她在生死抉擇時的依偎,那點兒溫暖來無預兆去無蹤影。「你那時…倘若多瞧我一眼,我或許,不是今天這個結局。」痴痴的說完,她的委屈再次襲來。
李誰知的雙眼透出豹子般張揚的危險,「這話何意!」
「我因你而來,因你而死,一次、兩次,都換不來你這忘恩負義的家伙多瞧一眼,我就是訴訴苦,還不行麼?還不行麼,不可以麼…」
「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不,我要喝,我沒醉,不用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冷血動物管!」
「不準喝了,我帶你走。」
街頭,李誰知背著寧傾負,後悔至極,他肩頭被吐濕一大片,她的口水在他臉頰來回的蹭,就這樣,她還一陣陣不老實的掐他的臉,嬉笑連連︰「我就納悶兒,你這種渾蛋,怎麼、怎麼長這麼好看,是不是假的,是不是…」
「老實會兒!」
「還挺凶!嘿嘿…李、誰知,我因為你、才、才來到這兒,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就知道你、不知道,不過沒關系,不知者,不怪。」
「好,你說什麼便是什麼。」
寧傾負突然「嗚∼」哭出聲,一開始還壓抑,沒多會兒就敞開了情緒,「為什麼,為什麼我會走到今天這步,我到底欠了你多少,為什麼要困在赫連這個囚籠,我不想當這個國師,我不想位極人臣,我不想要你們赫連的半壁江山,我只想做一個普通人,那樣我就可以去找他,就不用再顧及你們李家,也不用想辦法扳倒夜氏,只要我沒了這個國師的身份,我就什麼也不用想,什麼負擔也沒有,我就可以嫁給他,過我自己想過的生活,人生短暫,我憑什麼將自己大半輩子交給你們李氏,憑什麼,憑什麼,嗚…。」
李誰知听她絮絮叨叨很久,他的步子每次邁開都拖滯沉重,看影子拉長,掖在某個巷弄的拐角。等她只剩嗚咽,他沉聲似自語︰「寧傾負,我不知,原來你…」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她的聲音透著即將睡著的困倦。
「寧傾負,寧∼」
月光毫不吝嗇的將光芒揮灑一地,世人的心,有的因這光芒歡樂,有的因這光芒悲泣,有的因這光芒平和,無論哪種思緒,在當頭滿月的照射下,誰也逃不過,誰也躲不了。
第二天,寧傾負在一家客棧中醒來,她極少醉酒,醒了也不見頭疼,就是昨晚的記憶模模糊糊,讓她心生忐忑。好象喝著喝著遇到李誰知,她跟他說過些話,說了些什麼,她努力去想,一點兒印象也無。趕緊回到宮里,潛入風華殿換了衣裝,早過了晨議時候,見新的奏本堆在案上,她問詢李烈,才知道太子已經吩咐了國師身體欠佳,官員們早散了。寧傾負不禁心虛,接連幾天晨議時都想問問李誰知,她酒醉後有沒有說過什麼,但看李誰知面色正常,不象她失過言,加之尷尬怎麼開口詢問,于是拖著拖著就算了。
這天,承尚殿宣她晉見,赫連國公急事宣召。寧傾負趕緊過來,正見赫連國公半邊身體歪在床鋪邊,嘔到盂里一口血,她嫌太監不利索,拿過帕子扶著他坐起,為他擦拭著嘴角說道︰「醫師囑咐過,切忌上火攻心,究竟是什麼事,把您氣成這樣?是太子?」
「可不正是他!都說兒女是前世冤家,今世債主,我就這一個兒子,卻沒有教好,隔幾天闖禍,隔幾天就闖禍,這回竟是要氣死我!」他連著說出這一長串話,頓時劇咳不已,胸口起伏,甚為痛苦。
沒有下一章了,先看看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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