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1-16
陳宋這時才想起來,自己住處原是一個窪處,又靠著水池子,難怪會淹水了。
他縱身上了篷頂,一只手把身子懸著,然後撥開一個小孔,向外看著,只是篷外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大雨仍在瓢潑似的下著。不過他知道,水並沒有淹到篷頂,此刻出去並非不可,只是往哪里跑呢?外面比里面更糟,可怎麼跑呢?
他輕輕飄下了身子,水已經快淹到了他的膝蓋了。依著陳宋就要騎馬和依梨華闖出去,往沙漠里跑;可是依梨華卻說那樣太危險。因為一來不知水勢如何,再者怕有流沙,他們爭執了一會兒,只有一個辦法︰坐以待斃。
水漸漸已到了腰。二人干脆把門開了,外面水涌進來,有半人多深,二人爬到了馬背上坐著。喝!外面真成了河了,滾滾的黃浪已經成了一片湖澤,不過只是限于這附近十數丈以內。二人處身之地,在整個沙漠里來說,是一處窪地,可是在這片窪地里來說,還算是一處較高的地方。先前洗澡的那個池子,怕該有丈許深了,大水就是從那池子漫過來的。四邊漠地里,水繼續往下面灌,二人坐在馬上,水快淹到馬脖子了,情勢可真是夠險的!
兩匹馬長嘯著,踏水出了帳篷,向前走了幾步,差一點兒失蹄落下池子,嚇得兩匹馬連聲叫著往後面退。
陳宋緊緊皺著劍眉,一句話也不說。依梨華也只好望水興嘆,想不到幾日來,竟在沙漠里遇到了兩次大雨。眼下雨雖小了,可是大水卻有增無減,這時候水都快淹到馬嘴了,兩匹馬只管嘶嘶地仰首長嘯著。二人略一商量,決定以「登萍渡水」的輕功,試一試看能否逃出這片汪洋。
可那卻太危險了,二人身上濕衣濕鞋,運用起輕功來,先是受礙;可是除此已別無良法,至于兩匹馬,只好等二人上岸之後,再設法營救了。
四下是黑糊糊一片,燈光早熄滅了,大水奔流得比箭還疾、還快,其上浮物已是不易,若想落足其上借力,那可是更難!
二人站在馬背上,把濕衣服擰了擰,正在皺眉發急的當兒,忽听見一人大喊道︰「不要胡來,想活命的不要動!」
順著這聲音,只見前面水面上,左沖右撞地馳來一只大皮筏,皮筏上直立著一個周身披著黑色雨衣的人,只露出兩只眼楮。二人不由又驚又喜,陳宋問道︰「朋友你貴姓?」
那人大聲道︰「少廢話,快上來!」
二人雖覺此人出言莽撞,可是到了此時,卻也顧不得再與其計較,當時雙雙振臂,落于皮筏之上。依梨華急道︰
「還有馬!救救我們的馬吧!」
黑衣人一面用竹篙轉過皮筏,一面哼道︰
「人比馬要緊!先救人!」
說著輕巧地運用著手中長篙,不一刻已撐出**丈以外。這時二人才看清眼前形勢,原來大雨在附近造成了一片大湖澤,另外開了一道小溪,小溪中浪花飛濺,黃沙滾滾,看起來,可真有點嚇人。
黑衣人一言不發,把筏子撐到了靠岸之處,揮了一下手︰「你們先上去,我去救馬!」
二人各自騰身上岸,那皮筏在水面上打了一個轉兒,又逆流而上。黑衣人熟練地操篙,令二人十分欽佩。依梨華小聲問︰「哥!你認識這人麼?」
陳宋搖了搖頭,他們足下所踩的沙子,早為雨水浸得松透了,雙腳踩上去,直往下陷,他們怕這附近有陷坑,只得小心地提著氣,彼此對望著各人那種樣子,真是狼狽得很。陳宋苦笑了笑︰「想不到那狼面人真說對了,要是早听他勸就好了!」
依梨華也嘆了一聲︰「那小子倒是挺好的,就是太狂,我真看不慣他那種樣子……」她頓了一下,又笑道︰「要是這樣子給他看到了,那真要讓他笑壞了。」
陳宋正要說話,忽聞得馬嘶之聲,再看水面上,那黑衣人已然帶著馬過來了。
陳宋不由大喜,心中對這陌路援手之人,感戴十分,當時抱拳道︰「謝謝這位老哥,老哥……」
才說到此,這人已打馬上岸,馬蹄子陷到沙里又跳起來,弄得二人一身都是沙子。
黑衣人匆匆道︰「現在不是說話時候,馬太重,一次只能運一匹,我還得回去一趟!」
他說著撐篙又掉過了筏子,逆流而去。陳宋不由怔了一下,內心對這人更是感激不已。
那匹馬上岸之後,四條腿提上提下,沙面已漫過了它的小腿,它連聲地嘶鳴著。陳宋忙過去把它拉到一處較平的地方。天上的雨不知何時停的,可是溪水仍如萬馬奔騰似地流著,展目這大沙漠上,似浮著一層乳白色的煙霧,慢慢地向上升騰,頗有些「劫後余生」的感覺!
他不由傷感地嘆息了一聲,心中對沙漠已開始有一種厭惡的感覺了。試想這連日來所發生的,強盜、狼群、雷雨、水災……哪一樣不是提起來就叫人頭痛的玩意兒!唉!真是夠了!依梨華永遠像一個孩子,當痛苦過去之後,她永遠是不會再去追憶的。
她用手掠著頭發,活潑地笑著︰「哥!我們去看看那些死狼去,把皮剝下來好做褥子,才暖和呢!」
陳宋微笑道︰「那些事不要慌,人家在為咱們忙,我們自己怎麼好袖手旁觀呢!」
依梨華嘟了一下嘴,卻又拍手道︰「看!來啦!哈!東西也被他弄來了,這家伙真有辦法!」
陳宋忙瞪她一眼,小聲道︰
「小聲點,別給人家听見了。」
這時羊皮筏已靠近了岸邊。筏上人朗聲道︰「伙計,接著繩子!」
說著話,只見他抖手打出一物,乃是一個繩頭。陳宋連忙伸手接住,只覺得這人手勁很重,不由微微吃了一驚。他用力地收著繩子,皮筏緊緊靠岸。黑衣人趕馬上岸,然後他模了模臉,對一邊的依梨華說︰「別看著啦,把上面東西拿下來吧!」
依梨華玉臉一紅,忙答應著上了皮筏,原來人家連帳篷都給他們搬上來了,費了半天勁,東西總算都弄上來了。這人走過去,雙手一舉,把整個皮筏舉了起來,簡短地道︰「上馬,隨我來!」
陳宋笑了笑︰「朋友,你貴姓?要領我們去何處?」
黑衣人一言不發,大踏步往前走著,二人心中不禁有些納悶。依梨華嘆道︰「跟他走吧,反正他不會害我們!」
那人在前面轉過身子等著,二人只好匆匆拉馬跟上,東西都馱在馬背上,這人在前不發一語,走得很快。走了約有二里多路,天已微微有些亮了,足下的沙也不似先前那麼濕了。
黑衣人忽然撮口一聲長哨,薄曦中跑出了一匹黑馬,全身黑,一點白鼻心。
二人不禁一怔,陳宋頓時停住了瞰︰「啊!是你?」
黑衣人用力拉下了身上的黑色雨衣,重新現出了披在身上的狼皮︰「為什麼不是?」
說著他又露出白牙笑了︰「我不救你們,你們一定會被淹死的,雖然你們自信有一身武功!」
陳宋不由得一股怒火直沖腦門,他冷笑道︰「那也不一定,狼兄你太自負了!」
狼面人仰天一聲大笑,他抖著皮筏上的水珠,目光閃爍著道︰「這里沒有一人敢這麼對我說話,我很佩服你的膽子,可是我不會向你算賬;而且我接受作你們的朋友……」
他坦白直率地說︰「你們需要我這個朋友,尤其是在大戈壁。」
說著,這狂傲的人,身形側轉,如旋風似地上了馬背,大聲說︰「來吧朋友!跟著我來!」
這種直率的感情表達方式,給人一種錯綜復雜的感觸,但卻令陳宋感動了,昨宵今夜兩度承此人救命之恩,自己還能說什麼?
他不由嘆息了一聲,對著依梨華苦笑了笑︰「誰叫他是我們救命大恩人呢!走吧!我們跟他去吧!」
依梨華一聲不哼地上了馬,策馬前行,陳宋殿後。晨曦薄霧之中,那怪人豪壯的歌聲又響了起來︰「壯士志在四方,壯士不怕孤單,月明星稀之夜,匹馬敢闖天山,啊……」
在白茫茫的水霧彌漫的沙漠上,他那匹黑馬掃著尾,昂著頭,就像它主人一樣的驕傲。
他們彼此不發一語,三匹馬呈品字形向前走著,慢慢地,沙上的水漬全滲下去了,馬蹄行在上面,已不似先前那麼難行了。
狼面人的馬跑過來了,他們的馬也跟著跑了起來,可是彼此仍是不發一語。
太陽出來了,紅紅的太陽由沙面上跳起來,就像一只熟透了的大桔子,遠處有牧羊人的蘆笛之聲,他們猜測可能是到了一處大的有水草的地方。
這時,狼面人摔下了手中的皮筏,忽然抬起手,把身上的狼皮拉了下來。
後行的陳宋和依梨華,看見了他古銅色的皮膚和黑長的頭發,只是沒有看到他的臉,他的馬這時也揚起蹄子歡聲地長嘯著。
上了一個坡,眼前的情勢豁然開朗,青蔥蔥的草原,美麗的廬舍,高聳的大山,還有一條緩緩的清水河。
炊煙如絲,一條條一片片地升起來,牛羊都在草地里吃草,維吾爾族的孩子,拿著蘆笛在吹著。苦行了漫長沙漠之後的陳宋,看這片地方,真如同「久旱獲甘霖」,直視如人間仙土一般。
他和依梨華都不禁停馬在沙崗上,欣慰地看著這一片世外桃源。依梨華用手指著大山,笑著說︰「哥!那是庫魯格達格山,過了山就沒有沙漠了,這條水是齊……」
忽然,前行的怪人,回頭朗聲道︰「那是庫魯格河……」
他用手中一條墨黑色的馬鞭,指著河水說︰「這條河是注入到羅布諾爾湖中去的,它很老實,從來不發怒!」
就在他回過頭來說話時,二人才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廬山真面目,黑濃的眉毛,閃亮的眸子,高鼻梁,倔強的嘴,可以稱得上英俊兩個字。
這時已有幾個人發現他們了,紛紛往這邊跑著。糧面人挺坐在馬上,微微笑著,露出了他那一口白牙。
陳宋似乎已不再那麼討厭他了,可是他仍然不想多說話。
跑來的是幾個光著腳的維吾爾人,他們穿著沒有領子的厚棉襖,頭上纏著布,腰上系著帶子。他們拜伏在狼面人的馬前,紛紛嚷道︰「呼可圖!呼可圖!」又用他們的臉去挨他的腿。那高傲的怪人,這時臉上竟也帶出了一絲和藹的微笑。他手指著二人,用維吾爾話說了幾句。
依梨華輕輕扯了陳宋一下︰「他說我們是他的好朋友,並且叫他們為我們搬東西呢!」
陳宋不禁內心又軟了一些。這時那幾個維吾爾人,紛紛跑到二人馬前,爭著把他們馬上的東西搬下來,搶著往前跑。陳宋不由尷尬地笑道︰「狼兄!這是干什麼?」
狼面人翻身下了馬,較以前和藹多了,他笑了笑︰「你們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把兩個好朋友拱手讓人,現在請接受我的招待!」
二人听了他這種話,都不禁笑了。陳宋皺了一下眉︰「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來!請隨我來!」
他在陳宋肩上拍了一下,若非他臉上帶著微笑,陳宋真以為他要動手遞招呢!因為他手勁很大,雖是輕輕一拍,一般人也受不了。
望著他那憨直的臉,爽朗的笑容,似乎令人不得不跟著他走。
前行了幾步,他又回過頭來問道︰
「朋友,你的名字叫什麼?還有姑娘你?」
他用手指了依梨華一下。二下雖然听來不大入耳,可是確知這人個性如此,倒也不是有意輕狂。陳宋笑了笑道︰「兄弟姓陳名嘯,這是我義妹依梨華!」
他听後點了點頭,遂大踏步向前行去。下了這個坡,路面平了,狼面人又上了馬,他抬頭看著天,朝陽映照著他那黑黑的皮膚,他那濃的眉,黑的發。這人全身就像是鋼鐵鑄成的一般結實,他那寬厚的肩,刮得微微發青的臉,頗有點「彪形大漢」的味道。可是他武功方面絲毫也不粗野,輕身功夫,尤其高人一等,實在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奇人。
陳宋微微一笑︰「狼兄!你要把我們帶到哪里去?」
「我住的地方!」
他依舊催馬前行,頭也不回地簡單回答著。不多時三匹馬已行到那片維吾爾族人住的地方,凡是看到他們的人,無不歡欣地跳著叫著︰「呼可圖!呼可圖!」
他得意地笑著,一面回過頭來,對二人道︰「這些維吾爾人,都是很可愛的人。他們十分敬仰我,因為我常常接濟他們,我教導他們如何造林、如何防洪、如何施肥種菜……」
他用手四處指點著,眸子里閃出興奮的光,陳宋和依梨華都不由十分驚奇。因為想不到他會有這種耐心,而且是這麼溫善的一個人,內心不禁對他生出了一層好感。陳宋問道︰「這麼說,你在這里住了很久了?」
狼面人哂然一笑,搖了搖頭︰「也不太久,我自幼生長在天竺,十八歲學成武藝,曾在中原待了五年;然後就到這個地方來了……我愛沙漠,愛它的溫柔,也愛它的殘酷!」
他這麼說著,臉上泛著得意的微笑。陳宋奇道︰「這麼說,你的武功,也是在天學的了?」
狼面人點了點頭,又笑道︰「多半是,一小半是後來在中原學的。」
他抬頭看了看,翻身下馬道︰「到了!」
二人也下了馬,只見兩扇青竹編成的小門,半隱在兩棵垂柳之間,一條窄窄的鵝卵石鋪成的路,婉蜒直入翠竹深處,景致至為清幽。
二人不禁怔了一下,想不到這窮荒的沙漠里,竟會有如此圖畫似的妙處,不由呆住了。
狼面人伸手入內反開了竹門,也不讓客,自己先入。到了此時,二人也不再多疑和謙虛了,一並隨他拉馬入內。
小石子道旁,是兩列自制的花盆,分種著水仙花和仙人掌,每隔十步,有垂柳一棵,地上晃動著陽光線條,看來清心說目。
前行約五十步,有一個小池塘,塘中養著不少魚,五色魚穿行游水,令人不由駐足神往。這附近被一圈帶刺的短樹緊緊圍攏著,另外還栽種著參天的竹子。整個的院落,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只有風吹著竹梢,發出像哨子似的聲音。
池子左側是一片翠綠如茵的草地,有一個種南瓜的棚架子,架子後面是兩間白石砌成的房子,看來潔靜異常。有一個頭梳丫角的少女由房里走出來,手中拿著拂塵,在紗窗上拂著。一眼看見三人,先是一怔,隨後忙跑過來,對著狼面人拜倒,口中道︰「少爺回來了!這是……」
浪面人搖了搖頭,輕聲道︰「他們是我的朋友……她好些了沒有?」
這穿著仿佛是道裝似的女子,聞言站起來,輕輕搖頭道︰「還是一樣……少爺,我看她……她是好不了啦!」
狼面人忽然面色一陣黯然,他咬了一下牙,揮手道︰「你去吧!等會兒我來看她。」
女童彎腰說了聲︰「是!」慢慢轉過身子,姍姍而去。狼面人呆呆望著她的背影,長長嘆息了一聲,忽然回過頭,苦笑了笑道︰「對不起,請隨我來!」
說著大踏步直向前行,二人心中正自驚異,本以為他一定是安置他們二人住在那白石屋子里,誰知卻繞過這白石屋子向後走去。當他走過那白石屋子時,他的腳步放得極輕,並輕聲囑咐二人︰「這屋子里有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