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八年,宮廷中正緊密策劃一件空前未有的大事。
十六歲的少年皇帝愛新覺羅玄燁率領一群少年在武英殿練習布庫,廊下侍立的內監等不時听到殿內嬉笑聲,習以為常。時人以為玄燁年少愛嬉樂,並不以為異,殊不知這只是他設下的輕敵之計。
玄燁今天穿著醬紫緞袍,外罩石青緙絲暗紋背心,足蹬粉底皂靴,兩條腿蹺在紫檀椅扶手上,看來有點像放蕩的官家子弟,倒不像九五至尊的模樣。
實際從八歲登基以來,玄燁都是以少年沉穩的形象示人,近幾年因政權被鰲拜牢牢握在手里,他倒顯得賦閑起來,經常和一些少年貴族子弟偕侍衛斗雞走馬、甚至偷偷出禁苑賞花問柳。
殿內一群少年正在打斗,在外行人眼里,不過是玩些布庫而已,但如果在內行人眼里,便發現這些少年指掌拳腳之間無不暗生風聲,章法有度,錯落有致。少年之中身手最為迅捷靈活的是納蘭性德,單衣薄裳被汗打濕緊貼在身上,刻劃出堅實緊致的流暢線條,越發顯得他鶴立雞群,卓然超逸。
玄燁身邊侍立的青年約模二十二三,白麻夏布單衣,腰束淺米色玉扣帶,墜著翠玉生肖佩,是他周身唯一色彩鮮明的物件。他的相貌也如衣著一般,淡然超月兌,並無多少特色,薄唇抿成一線,微勾出一個笑意的弧度。
青年拍了幾下手掌道︰「暫歇著吧。」
少年們便呼一聲散了,各自坐下吃點心喝水,納蘭性德隨手拿布擦了擦汗,笑著上前︰「陽先生,我們可還過得去?」
青年陽笑展顏一笑︰「何止過得去,容若那幾手真真連我也要刮目相看,原以為你只會寫文作詞,不料武學也有如此天賦。」他本來相貌也不算出眾,但這一笑便如滿室陰霾盡掃,只覺得耀目生輝,神采飛揚。
「回頭朕授容若為三待侍衛,左右你家有世襲官位的,只是提前些封了而已。」
「奴才不喜這些,蒙皇上錯愛了。」
「哎,容若,這話要是換成他人,可是要治罪的,你樣樣都好,就是這點不好,男兒志在報國效君,求取功名利祿並非丟人之事,你總是推卻。告訴你,這回你是推不掉,因為這侍衛之餃朕也不是白授的,是為你進入禁苑方便。」
「是,奴才謹領聖恩。」納蘭性德笑著跪下謝恩。
「陽先生,那件事,依你該如何布置?」玄燁轉臉問陽笑。
這個人在宮內算是個異數,僅領二等侍衛餃,卻是玄燁跟前第一紅人,出入相隨,十二時辰不離,據說僅是玄燁某次偷出宮去遇見的江湖異人,帶回宮中,自此榮寵不衰,信之不疑。私下里還稱他為先生,禮節上從無怠慢,幾乎尊其為師。
「這幾年讓皇上不事求學,只耽于享樂,為的便是今日。這批少年侍衛現在身手已皆出眾,而朝中鰲拜功高居偉,尾大難掉,黨屬已謀劃策反,蠢蠢欲動,再不鏟除,此禍患便將致命。所以臣已謀劃好,武英殿內外撤換侍衛人選,當日當值侍衛隊長的是索額圖,皇上盡可放心。」
玄燁默然點頭,目光一一看去,殿中少年侍衛除納蘭性德外,還有瓜爾佳黃海,他乳母的兒子曹寅等六人,單憑這六個少年加陽笑,是否足以誘鰲拜入轂?他心中也不敢確定,不過有陽笑在,他心里總是定了許多,這幾年來陽笑入宮隱藏身手,示于人前的也不過尋常身段而已,料來鰲拜不會過于提防。
這其中二等侍衛黃海是鰲拜在安插在他身邊的,結果反為他用。黃海姓瓜爾佳,本與鰲拜同族,鰲拜對他極為信任,于是將他安插進皇宮作為內應。但他與鰲拜卻有深仇大恨,源于康熙四年,鰲拜以在禁苑內擅騎御馬為罪名處死了順治皇帝信任的四名托孤侍衛倭赫、西柱、塞爾弼、折克圖,其中塞爾弼不光是努爾哈赤二伯祖愛新覺羅劉闡的四世孫,還是黃海的親姐夫。
黃海入宮時年少,常得這位姐夫眷顧,又屬同僚,感情非比尋常,當塞爾弼被下令處死時,玄燁曾出言相求,鰲拜竟不給分毫面子,黃海看在眼里,恨在心里,但他是個沉默隱忍的人,當時只咬碎牙根,硬生生不出聲,並沒有出聲請求,但事後卻大哭,被玄燁發現,終于收為己用。黃海年十九,在眾少年中最長,又是索額圖得力助手,是此次殺鰲的關鍵人物。
至于曹寅,與玄燁一同長大,本就為伴讀,感情更為深厚,當然絕對忠心。
納蘭氏與愛新覺羅向來聯舅,性德與皇族也因此接近,與玄燁自幼結交莫逆,自然也無二心,其余人是陽笑精挑細選出來的,玄燁對陽笑的信任已超乎自己,自然也深信不疑。
只是鰲拜身為滿蒙第一高手,玄燁曾親見他的身手,舉步之間震碎青石,不動聲色擊碎楠木桌,即使在素以勇猛著稱的女真族內也是第一高手,思之仍覺不寒而栗。
「鰲拜自恃功高,結黨營私,欺蒙主上,倒行逆施,圖謀篡位,在座諸位皆是朕肱股之臣,然在朕與鰲拜面前,究竟是畏他,還是畏朕?」玄燁突然一斂笑意,端坐肅容,向來謙和的臉上威儀凜然,霎時便是君臨天下、不可一世的氣勢,令人不敢仰視。
「奴才只懼皇上。」
「黃海,鰲拜滅後,你蘇完瓜爾佳一氏的榮耀,怕也到頭了,你意如何?」玄燁溫顏似玉,笑容親和,似乎還帶著些微遺憾口吻。
黃海心頭一凜,這少年天子雖說比他還小三歲,可這份心機和天威已令他難測,他伏首道︰「奴才乃皇上之臣,永世不敢或忘,又豈能為一家一姓之榮辱忘國憂君難,鰲拜擅權專制,奴才早就必欲除之,況且還與他有深仇大恨,自然不敢因私忘公。」
玄燁笑著點頭︰「好,明日行事,今晚先玩一把牌九。」
眾侍衛愕然。
這少年天子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前一刻松懈散漫,後一刻凜然莊重,剛還是社稷霸業掛在嘴邊,這會又嘻嘻哈哈要玩什麼牌九,令人模不著頭腦。
黃海素來與他玩慣,笑著模出一副牌九便就地玩開,少年人皆是頑心重,一給逗引,登時「奉旨聚賭」,全擁上去,只納蘭性德和陽笑笑而不語,退出殿去。
「容若對明天的行動看法如何?」
「只成不敗。」
「你父親已升到兵部尚書,向來善于經營,左右逢源,如果置身事外,倒不必趟這渾水……」
納蘭性德突然站住,微笑道︰「陽先生本是閑雲野鶴的人,又為何趟這渾水?」
兩人相視一笑,莫逆于心。
與此同時,參領海寬家正雞飛狗跳,好不熱鬧,海寬第五妾的女兒章佳流素正瞪著高高的院牆,蹲在那里托著腮想著什麼。
突然肩上被拍了一下,流素猛跳起來,一轉身卻見她四姐容秀正靜靜看著她,臉上閃過一絲譏誚之色︰「又在打什麼害人的鬼主意?」
流素嘻嘻一笑︰「哪里就打鬼主意了,說得我好像整天害人似的。」
「阿瑪覺得你鬼上身了,正在前廳和大娘商量著要請法師來作法驅鬼。」
流素笑容消失︰「在他眼里,我們倆怕都是妖孽吧,既如此當初何必又糟蹋我們的額娘,要將她們娶回來」
容秀淡淡一笑︰「我今兒來就是想告訴你,我是打定主意要離開這個家了,你呢?」
流素吃了一驚,霍地站起來︰「你真要跟陳定邦走?」
「跟你說了多少次,叫他定邦大哥,沒禮貌。」
「啐,我不跟你說這個,我只問你是不是要跟他走。」
「是啊,四海為家,有何不好?」
「當然不好」流素急速地來回走了幾步,背負雙手沉思的模樣流露出遠超出她年齡的成熟來。
容秀有時覺得這個妹妹比自己還要大些似的,盡管她自己才十二,家里其余人都說她已經擁有了成人的思想,可九歲的流素自從大病一場後有時候語出驚人,連眼神也成熟得驚人。
容秀歪著頭看流素,終于听到了她的結論︰「听你說,陳定邦是反清復明的?你可知道,大清江山已定,想要光復明朝根本絕無可能,唯有死路一條,你若想四海為家,跟個尋常江湖人我也不攔你,可你偏要跟他」
「噓你這丫頭,提防隔牆有耳。」容秀左右一看,確定無人才定神。盡管這後院只住著流素和她長年臥病的母親覺羅氏及一個啞僕,平時從無人來,但容秀向來謹慎入微,仍是將流素拉到柴草房里關了門才放心。
流素跳上草垛子,認真道︰「秀姐姐,我不能左右你的決定,最後勸你一次,反清復明不是好玩的,雖然你母親是漢人,可是算起來你仍是八旗子弟,為了一個男人去反清復明,且不論當前形勢如何,首先不合身份。」
容秀道︰「我為的只是離開這個家,若有自由,無所謂滿還是漢,誰當皇帝不是一樣。」
流素輕嘆口氣,知道勸不了她。容秀的母親孔氏是漢人,本也是精擅琴棋書畫的才女,硬被海寬搶來做妾,當時本來八旗反對與漢族通婚,但多爾袞在順治五年告諭禮部滿漢可以通婚,于是那時便有少量八旗子弟娶了漢人女子,但大多也只納為妾,不敢作正室,即如此仍受到家庭壓力阻撓。
海寬將孔氏搶回來後倒也寵了幾年,但轉眼有了新寵,又嫌棄她生了個女兒,于是棄若蔽履,不再過問。容秀跟著母親,自幼接受的怕也是漢人庭訓,有反清復明的思想倒也正常。
「可是你額娘怎麼辦?」
「我帶她走。」
流素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都說容秀思想成熟,可終究才十二歲,怕不懂社會艱難,人心險惡吧,江湖哪里是想像中的美好,她一個小姑額娘跟著陳定邦四海漂泊,怎可能再有余力照顧她的母親?于是便苦口婆心列舉一大堆世事維艱的道理來勸解容秀。
容秀初時倒是略有驚訝地盯著她,听她說這些長篇大論,漸漸便寂然不語,等她說完才突然問︰「流素,你說實話,你大病之後究竟是不是被什麼附了身,怎地說話完全不像是原來的你」
流素嚇一跳,捂住嘴咳一聲道︰「什麼附身,難道你跟他們一樣認為我是妖邪?我病了一場性格大變而已,你想太多了。」
容秀見她眼神閃爍,知她仍是不肯說實話,輕嘆道︰「性格變化我可以理解,但一個九歲的小姑額娘從未離開這道院牆,竟說有一天懂了那麼多世故人情,甚至會說出些奇怪的言辭來,絕不是性格的變化可以解釋。」
流素登時就瀑布汗了,便默默無語。每到這時,她總是以不解釋蒙混過關,總不能告訴容秀,她是從二十一世紀穿越來的,今年本已十九歲,是中文系大二學生……弄不好把唯一跟她聊天的這個四姐給嚇跑,也以為她是妖邪附體。
流素的父親是祖傳中醫,母親是西醫,兩人都醫術精湛,是醫院里出名的兩塊招牌。受他們影響,流素從小也熱愛醫學,接受了許多中西醫理念知識,本應該會繼承她的醫生父母,做個醫科學生。
但高考前夕當時出了件名噪一時的xxx殺醫血案,一個即將攻讀博士的醫科實習醫生無辜被殺,六成以上人拍手稱快,社會如此冷漠,人性如此畸形,導致她產生心理陰影拒考醫科,才報考了中文系。
而她的穿越說來跟醫學也是息息相關,因為她誤闖了父親的研究室,看見新陳列的一種藥材,幾經研究不明藥性,她本著神農嘗百草的精神吞了點下去,于是就發生了穿越這種杯具……
說起來流素穿越過來也半年了,很難適應清朝的生活,好在她母親覺羅氏長年臥病,雖覺得她非常不對勁,倒也不要怎麼應付,唯一的僕人還是個啞婦,樂得不用裝失憶。
直到後來遇上容秀,跟她聊上,才漸漸對現在的局勢和自己的處境有了了解。
原來她居然還有愛新覺羅氏的血統,她母親是英親王阿濟格的女兒,阿濟格企圖攝政被削爵幽禁賜死,他的子女除二子傅勒赫外,賜死的賜死,其余皆貶為庶民。她母親閨字璞雨,因貌美驚人而被海寬納為五妾,可惜產後崩漏,長年臥病,開始海寬倒還憐惜,日子久了見她越發病態支離,自然嫌棄,加上她也只生了個女兒,干脆也就棄在小院加理會,只不時送些米糧柴草度日而已。
直到流素來了之後,對璞雨的處境格外不忿,隔三岔五地闖入前院去搗亂撒野,不時搞些古靈精怪的花樣出來,弄得海寬一家雞犬不寧,怨聲如沸,偏偏這丫頭既不怕打也不怕罵,有時還得容秀袒護,真真是拿她沒辦法。
說到這個,不得不說一下容秀現在的身份,因富商陳燮與海寬家關系不錯,其二子陳定邦有時往來,與容秀關系日近,海寬貪慕陳家錢財,有意要將容秀許配給他,雖說此時滿漢通婚已被禁止,可民間仍不時有偷梁換柱和玩花樣的,而陳家也希望攀上瓖黃旗參領這門親家,自然默許,甚至將兒子過繼給滿族人家,企圖以此換來個滿姓可以與海寬家通婚。
為著這一點,海寬近日對容秀的臉色也好了,有時也縱容一些,不再像從前那樣。只是連陳燮自己也不知,這個兒子從小跟著他師父闖蕩江湖,四海為家,早灌輸了一腦子漢明江山的思想,入了江湖中一個叫「漢幫」的秘密幫會。容秀與他相處日久,思想也發生改變,雖還對反清復明沒有概念,卻對他口中的江湖有著無限向往。
當時像這樣的幫會組織遍地存在,滿清王朝殺之不盡,對此極為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