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看看,誰是狐媚子?」揆敘的聲音響在門口,笑嘻嘻站著,這回他身後沒跟著形影不離的揆方,倒是納蘭性德含笑而立。
謝流波忙閃身去了內室更衣,邊走邊笑道︰「怎麼讓二位瞧見了,真是惹人笑話」
揆敘招手笑︰「別走,讓爺瞧瞧,這多嬌女敕的一身呀,這剪裁可真是大膽別致,到底是浣菱繡莊出來的手藝,要是謝諳達去街上走一圈,還不轉眼就滿京城爭相效仿?」
謝流波將身子躲在內室門邊,探著個腦袋笑︰「爺是說笑吧,這剪裁也就能在自家穿穿,上了街不被人罵得滿臉唾沫星子虧得姑娘想出來這樣的設計」跟著她縮回腦袋關上門,在里頭更衣了。
流素撇了撇嘴︰「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我將來就要穿了在人前露臉,才不怕誰罵我狐媚子謝諳達這是覺得我沒有設計天賦麼?」
過一陣謝流波走出來,將新衣還給她,道︰「姑娘要將天賦用在這上頭做什麼,你將來又不開繡莊。不過姑娘能想出這樣的款式裁剪,倒真是有新意。」
流素心想自己只是順手剽竊了別人的新意而已,至于當年誰主張將直統旗袍改成這樣曲線玲瓏的,倒是真不知道。
「額娘叫你去宜景亭賞月吃團圓飯,順叫兩位諳達也去。」
「姨丈也在?」
「是,你好生準備一下過來。」
揆敘先走,納蘭性德卻在等流素更衣,她便道︰「你幫我去請沈諳達,她在自己屋里。」冰瞳冰鑒也閑著,但這種事叫奴才去似乎不顯誠意,怎麼說沈御蟬也算她師傅,況又是個極講究禮節的人。
納蘭性德點頭去了。謝流波看著他的背影,神色卻不免有些古怪。
納蘭性德到的時候,沈御蟬正在蓋上一只食盒,見他來了,說是帶給流素的小點心,讓她嘗嘗去。
「難為沈諳達有心。」
納蘭府什麼都不缺,納蘭性德這樣說只是客氣而已,並沒有細問是些什麼。
兩人一前一後走著,卻寂靜無聲,竟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別院雖離曉萃軒不遠,也要走一刻鐘距離,實在是悶了一小會,沈御蟬方開口道︰「爺竟親自過來,這種事遣冰瞳或冰鑒來就好了。」
「哦,流素說請諳達過去總要有禮節,本該她親自來,但趕著更衣,就讓我來了。」
又是沉悶,納蘭性德遙遙聞得沈御蟬身上一股暗香正幽幽散發,仿佛丹桂香氣,忽想起院子里丹桂金桂全開了,該打一些送給流素去,她多半也喜歡。
「諳達帶什麼來?」流素正更好了衣,血牙紅本色提花的雲錦衫子,提花紋理間夾著金絲銀線,嬌女敕中透著低調的奢華瑰麗,頭上以一枝翡翠扁方綰了個燕尾式旗頭,插了一枝孔雀藍寶石鳳尾釵,一枝珊瑚紅寶石墜南珠流蘇的步搖,鬢邊上插了朵絨花,她晃了晃腦袋,已經覺得有點沉甸甸受不了了。
旗頭比她平日梳的兩把頭要華麗,但又不及晚清的大拉翅那麼夸張恐怖,那枝四寸來長用來固定發髻的翡翠扁方就夠讓她不堪負荷的了,可想到要見明珠,要讓他覺得自己端莊雍容,她也只好忍了。
流素笑道︰「這樣好麼?」
納蘭性德仔細瞧了一會笑道︰「難為你頂了這兩枝沉沉的簪子,你最不喜歡這些了。」
謝流波抿嘴笑道︰「果然好看,姑娘今兒個又華麗又不失莊重,只是這臉上素了些,我來給你補些黛粉胭脂。」
流素抱怨︰「還是兩位諳達的發髻好看簡簡單單也不需簪多少珠寶鮮花。」
謝流波動作輕巧迅速,給她輕施了層薄粉,畫了兩道遠山眉,又點了一下絳唇,笑道︰「這樣就好姑娘臉上透著粉色,也不用胭脂了。姑娘以後不要說羨慕我們的話,我們是漢人,你是上三旗人,怎能跟我們這些出身微賤的人比。」
納蘭性德從不見流素這樣盛妝妝容,不由得多看幾眼,見她只薄施粉黛,就平添顏色,竟越顯得鬢雲肌雪,神如玉壺之冰,態如煙柳扶風,美目流沔之間,稚憨盡消。
流素見他看過來,便嫣然回視。他一貫是低調,即使中秋也只著了一身天青色緞衫,外罩件玄色緙絲坎肩,唯有帽上瓖著塊溫潤和闐青玉,淡淡映著他光潔潤澤的額頭,此刻的他看上去便少了幾分疏狂不羈,多了幾分世家子弟的清貴之氣。
謝流波見他們四目對視之間,渾然忘我不知雲深何處,便推了流素一把笑︰「快走了,也不怕大人都等急了。」
他們到的時候,果然其余人都到齊了。
眾人只覺眼前一亮,見流素淺笑輕顰地走過來,身姿輕盈,華容婀娜,神色間少了許多俏皮,卻多了幾分靈動。妝容淺淡,冠飾峨麗,倒真有大家閨秀風範了。
明珠亦是驚艷,心中一動︰「這孩子果然出落得風致出眾,假以時日,怕不艷冠?」不禁想這兩個師傅果然請得好,數月不曾細看,流素現已是兼具沈御蟬的柔婉氣韻和謝流波的明媚嬌嬈,雖未及笄,卻是我見猶憐。
此刻明珠正盤算著,滿洲女子入關後仍未放棄騎射訓練,加上旗人生來的相貌特征,因此美女中剛健婀娜者有之,英烈颯爽者有之,卻獨罕見的是江南水鄉柔婉的美貌,先帝順治爺的董鄂妃就是旗人中的例外,他曾有幸見過幾面,雖然遠觀,但覺不負順治所形容的婉、媚二字,也許正因她身上有著旗女所缺乏的這種特質,才得以寵擅專房。
明珠著揆敘去挑的這兩個師傅,是讓他非常滿意的,揆敘是最得他心意的兒子,盡管他對性德寵愛更多些,卻仍覺得揆敘更了解他。沈御蟬婉約,謝流波柔媚,教導琴棋書畫之余,師傅的一言一行都起著絕對的導向作用,流素肯定會不知不覺間被感染,況且在揆敘的提醒下,她會刻意去觀察學習,又怎得不像?
「來來來,落坐開席。」
盛筵雖熱鬧,喧嘩聲卻少,食不言寢不語,豪門世家規矩講究也多,盡管也不時有插話說笑的,盡都放低聲音,且不會說太多離譜的話。
筵後點心水果陸續上桌,行酒令、吟詩賞月是少不了的,輪到納蘭揆敘時,他絞盡腦汁,作了首南樓令,是詠鼻煙的︰「分種若華邊,金筒慣吸煙。甚椰帆,方法新傳,不用沉檀朱火爇,憑鼻觀,與纏綿。只似嗅花然,香塵自撲緣。巧藏機、橐籥規圓。莫遣偷將縴指捻。燻醉了,玉嬋娟。」
明珠微一皺眉,當時鼻煙始盛行,玄燁厭惡煙草,但西貢貢品中獨留鼻煙,可見對此喜愛,士人宦族莫不爭相投其所好,效仿推廣,同時會在鼻煙中加薄荷、香料、冰片、檀香等以提神醒腦。
但鼻煙再被舉為高雅,終究與煙土有關,明珠不喜歡這些頹靡東西,但團圓日子不便過于呵斥,況且時下皆以為高雅,他只淡淡訓了一句︰「鼻煙雖好,不可多吸,最忌的就是玩物喪志。」
轉而對納蘭性德道︰「性德,你作一首。」
納蘭性德舉起酒杯笑道︰「酒令未行到我這里,便想听詞麼?倒也使得,揆敘把這杯代我喝了便行。」
揆敘剛從作新詞的得意勁頭上被打落,再要讓他代酒,當然不干︰「怎麼又是我的錯,我不來,這杯要流素喝。」順手將酒杯推到流素跟前。
覺羅氏笑罵︰「你這撒潑的性子竟欺負起表妹來,她有什麼酒量,為什麼要她喝?」
流素想听納蘭性德作詞,卻不生氣,接過了酒杯笑道︰「我喝也行,一會兒酒令傳到我這里,還得大表哥代作詞。」于是一飲而盡。
納蘭性德看著她微笑︰「一半殘陽下小樓,朱簾斜控軟金鉤。倚欄無緒不能愁。有個盈盈騎馬過,薄妝淺黛亦風流。見人羞澀卻回頭。」
這會兒她當然沒有騎馬,可當初相識時她騎馬的拙劣技術猶在眼前,說是「盈盈而過」大半是取笑,別人不知,流素自己卻知道。好在後兩句形容她此刻風情倒也貼切,于是她只輕嗔薄怒拋去一個眼波,似喜似怨。
「再來再來。」揆敘最愛熱鬧。
明珠蒙上眼,各人又開始傳花,傳到謝流波面前,她不會吟詩作詞,只好笑飲。輪到沈御蟬時也舉袖淺飲一口,她身份不同,也無人強求,只裝裝場面就作罷。
這一夜鬧得開心,流素頻頻留心明珠的反應,感覺有些奇怪。她從前沒有刻意留心,兼明珠又是深藏不露的人,並沒有覺得他對三個兒子有什麼特別不同,今日見了,總覺他對納蘭性德格外偏愛些,這與她的想像倒是不同。
她總以為,納蘭性德雖才情出眾,但性格漸漸走向當時看來「離經叛道」的路,他藐視自己這種「烏衣門第」的出身,矯然不群,厭倦名利,看輕仕途,應該不得明珠之心才對,為何倒比圓滑老練的揆敘更得偏愛?
正想著,忽听明珠道︰「性德,你今年雖因參加了鄉試,明年春闈可得加以準備,鄉試對你而言是輕而易舉,可會試卻不能輕心。倒是殿試卻不用擔心。」
「是。」納蘭性德對功名顯然毫無興趣,回答得也是意興闌珊,倒是對流素沖他悄悄吐舌的表情回了個微笑。科考于他而言,實在是應付父命的一件累贅事,但當時的他除了對官場庸俗有些厭惡外,倒沒有明顯的憂傷淒婉情緒,因此對父命還算是言听計從的。
流素心念一轉,從明珠最後一句話里品出了點味兒,春闈要當心,殿試卻不用擔心,這可不是反過來了?但也不難理解,納蘭性德深負聖恩,以玄燁今年中秋前所獲的賞賜來看,夏季那場出游對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提高大有裨益,雖無功名爵位,卻是皇帝跟前紅極一時的人物,單只從人心的偏頗而言,玄燁對納蘭性德其余貢士就不可能做到一視同仁。
再從這里想到納蘭明珠對長子的態度,也就不難理解了,管他納蘭性德如何不愛名利、不爭仕途,要緊的就是在聖前得寵,只要一得寵,就會給納蘭家族帶來莫大榮寵,這些看不見的利益豈不是多少人在官場經營數十年、歷盡勾心斗角也未必得到的?
而玄燁對納蘭性德的盛寵,卻恐怕恰恰是因為他淡泊名利,落拓無羈的真性情……所以這才是明珠從不刻意抑制納蘭性德個性的緣故。
想通了這一節,流素覺得吃在嘴里的點心也索然無味了,舉杯啜了口清酒,笑著起身告辭。
覺羅氏正興致盎然,但抬頭一看天色已不早,便笑道︰「也該散去了,你們年輕人睡眠多,總是熬不得夜,去吧去吧。」
望著這群年輕人各種散去的背影,覺羅氏感嘆了一句︰「真是歲月不饒人呀,不覺間素兒竟然成大姑娘了可見咱們都老了」
明珠笑道︰「你怎會老,仍是當年的二八佳人模樣。」
覺羅氏笑啐︰「老不正經」
其實他們夫婦也不過四十未到年紀,還算不得老,況且保養得當,看來仍舊是珠聯璧合的一對佳偶。
明珠忽轉了話頭︰「你覺得流素怎樣?」
「自然很好,如今大了,越發懂事了,讓人打心眼里喜歡。」
明珠挑眉笑道︰「果然是大了……越發出落得水靈,咱們滿洲人里頭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這樣出挑的姑娘了。」
覺羅氏怔住,明珠從來未曾這樣評論過流素,他言下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