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拍拍心口,抬眼見納蘭性德仍抱著她,目中滿是關切之色,報以一笑道︰「這琴聲來得奇怪,不會這麼巧就是上回畫舫上彈琴之人吧?」
陽笑不答,將簫別在腰間,站起身來眺望遠處,流素順著他目光看過去,那是一艘平平無奇的小舟,烏蓬船艙,只一個舟子撐船,琴音理應就是從舟上傳來。她心頭一跳。
「你們,先回去吧。」
「我不回去」
納蘭性德知道流素的心思,回了個制止的眼神便道︰「也好,更深露重,河上也是寒冷,可陽先生你……」
「我還有些事。」
「陽先生,表哥……」
「陽先生行事有分寸,我們先回去好了。」納蘭性德話音未落,就見陽笑提氣縱身,直往那艘舟上掠過。
流素還沒見過不用吊鋼絲的真人版水上飄,不由驚得目瞪口呆,一時忘記再繼續抗議。
舟子便站穩了劃船往岸上去,同時也驚詫地嘀咕了一句︰「剛才那位爺是什麼人吶,真是神仙一樣,竟能在水上飄過」
流素品味了一會,又覺得不對︰「不行,我們得回去,萬一陽先生看見秀姐姐……」
「他不會怎樣的,你放心吧。」
「可是……我覺得不對勁啊」
「不用擔心,三爺不在,陽先生的為人我清楚得很,他素來不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最重要是,他既然千里來到金陵尋琴音,就肯定不會對彈琴的人做什麼。」
「三爺身邊的人,我真有些怕。」流素拍拍心口,忐忑不安。
納蘭性德笑著安慰她︰「即便見了,也不能肯定她就是上回與刺客有關的人,難道不許她只是秦淮河上一名普通歌伎?」
流素沒說話,可她心里隱隱覺得,這事兒不會那麼簡單。
從陽笑忽然獲準出宮休假,到直奔金陵,泛舟秦淮,這一切,似乎都太巧合了點兒……何況,竟真能在秦淮河上听到容秀的琴聲,這更是巧中之巧,這世上,可真有這麼多的巧?
納蘭性德神色如常,可心里的想法,正和流素一樣,只是他不願點破增加流素的擔憂罷了。
舟身平衡,舟子甚至沒有發現身後船板上站了一個人,仍是劃著他的船。
陽笑一挑簾,弓身進了船艙。
說是船艙,也不過是烏蓬兩頭掛了兩幅簾子,里頭挑了燈籠,點了油燈,十分明亮,一名少女坐在艙中,膝上橫著一把七弦琴,琴身漆黑,隱透幽綠,仿佛綠蘿繞身,古樸幽雅之至。
陽笑看了一眼,在艙中一角坐下,輕吟一句︰「詞數歸期,舊情新敘在何時,欲將綠綺舒心曲,流水高山付與誰。」
少女頭也不抬,縴縴尾指勾動,也淡淡回答︰「扣舷不有寐,皓露清衣襟。彌傷孤舟夜,遠結萬里心。幽興惜瑤草,素懷寄鳴琴。三奏月實上,寂寥寒江深。」
陽笑凝視她,見她十指挑拂,琴音緩緩流瀉,是一曲《玄默》。
「隘六合無形而莫測,轉一元無窮而不息。其五行廣大而無極,連四時無聲而有色。緘默何人識,寂寂寂。密運陰陽道體,神功剛德,為民之則之則。借問何因,幽人玄默。」陽笑看著她的縴細膩白的手,指甲剪得光潔,也因長年彈琴磨得禿禿的,卻益發顯得十指尖尖,猶如蔥根玉筍。
「你既不願撒謊,要保持玄默,那我就不問了。」
燭花闢叭輕爆了一聲,容秀終于說話了︰「多謝。在這世間,能保持玄默,也非易事。」
《玄默》是師曠作曲,意謂靈魂被禁,無從反抗,卻是無言,不想撒謊。容秀已經明擺地告訴他,那天畫舫上的事不要問,多問她也不會說。但她喜歡這首曲的原因,卻是因她在章佳府中日望高牆,厭惡世俗禮教與時下男尊女卑的禮節,拘禁了她十多年,也毀了她母親一世,那種終日不得自由,靈魂被囚禁的感覺,至今她竟仍未覺得擺月兌。
章佳府是離開了,江湖廣闊,四海天地,可她仍然覺得若有所缺,終究改變不了的,是這世道。
琴音到「深芽院,小亭台,任汝去還來。來,玄默如呆,時世任疑猜。葛天也無懷,太古風回,古風回。三緘今不發,有日好懷開。」這段,已是漸絕,余音裊裊,繞舟三匝。
「曲終,人散,請回吧。」
「請教姑娘尊姓大名?」
「先生不覺得如此問一個陌生女子姓名,是唐突孟浪麼?」容秀緩緩抬頭,舟中一亮,燈火下她容顏似玉,領如猷蠐,齒如瓠犀,雅韻天成,不施雕琢。
陽笑生平所見美貌女子之中,流素尚未長成,猶有稚氣,筱雲蕾艷色奪人,卻少風致。容秀明艷之處不如她們,卻自有生而罕見的琴韻墨香之氣,想是被音樂薰陶久了,自從容致遠,幽淡靜好。
「要是連姑娘這樣的人,也拘泥俗禮,又何來‘幽人玄默’之慨?」
容秀與他對視了一會,目光如水,既無羞怯亦無退縮,見他目中幽邃深遠,不可捉模,緩緩答道︰「我叫容秀。」她並沒有自稱「妾身」「小女子」之類,她對這種自屈卑微的稱謂深惡痛絕,不屑為之。
「容姑娘的琴技出神入化,令人傾倒。」
「夜至客船,不會就是專程來說這句話的吧。」
「沒錯,就是為這句話而來。」
容秀倒是怔住,一時無語。
陽笑話鋒一轉︰「有位流素姑娘,住在興安客棧,不知道容姑娘可認識?」
「從沒听過。」容秀淡漠得沒有一絲反應。
陽笑凝視她一會,忽地霽然一笑。他的笑容有種莫名的感染力,令本是平凡的臉上霎時間光彩流溢。可容秀僅被他的笑容震了片刻,隨即從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絲訊息,臉色微變。
「容姑娘,太過鎮定反而像在掩飾。」他長身而起,微笑道︰「能配得上綠綺琴的必定是七竅玲瓏的人,容姑娘該想到……」
話音未落,容秀刷地起身,揮袖卷起琴身,破艙而出。她不及陽笑的輕功,無法橫渡河岸,順手掠過舟子的篙在水中一撐,凌波越空,借一撐之力落在岸邊,身影如風,迅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