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正往明珠屋里去時,剛過了垂花門,卻在抄手游廊下遇見了明珠身邊的親信長隨伍順英,說明珠夫婦倆叫他去。
「我阿瑪在書房候著?」
「不是,在他自己屋里。」
納蘭性德有些奇怪,往常有什麼正經事要說,明珠總習慣去書房,以示重視,在臥室里說的則多半是閑話家常了,卻要派伍順英來叫他?
「爺快去吧,應該是有好事。」
納蘭性德看伍順英笑得多少有些詭異,心里突然覺得有些什麼,加快腳步到了門前,外頭守著一個長隨兩個丫頭,正要通報,他卻搖了搖手,徑自走進去,轉過花梨木髹漆青田凍石屏風,卻在珠簾前止了步,停在內室門口。
「這姑娘的小像不錯,听說人品也嫻雅淑德。」是覺羅氏的聲音,透著滿意。
明珠淡淡道︰「她父親是兩廣總督盧興祖。」
「啊,這樣說來更是門當戶對,比前幾個姑娘都要讓人瞧著中意。」
明珠不說話,半晌才道︰「只怕你兒子瞧著不甚中意,他倆曾在前年秋天賞菊會上見過一面,當時我問過一句,你知道你兒子答什麼?」
覺羅氏沒說話,想是搖了搖頭。
「他說,听說是大前年入宮選秀給淘汰下來的,皇上本來中意她的相貌,後來只問了她兩句話,便覺得這姑娘太過伶俐,愛刻意表現自己,偏答得又不在點子上,皇上便覺得她有些矯揉,加上太皇太後又不喜漢軍旗的女子,就撂了牌子。」
覺羅氏笑道︰「皇上竟連這事都跟性德說,不過這孩子也別心氣太高了,八旗官宦女子,又有哪個不是給皇上挑剩下的才會許給人,他覺得皇上看不中的他就不要,難道他竟想娶個公主格格不成?」
明珠冷笑︰「你當皇上真是為了那些不著邊的事?是因為從前盧興祖和鰲拜走得近皇上心里見疑,才撂了她的牌子。這幾年他又表現得極好,且頗有辦事能力,才保住了他的位子。但盧氏已過了十七歲,今年是不能入選了。」
「如此甚好。」
「好什麼,說到你兒子,他若想娶個公主格格,我也會拼力為他一爭,偏他心里想的是不該想的」
覺羅氏奇道︰「什麼不該想的?」
「流素」
覺羅氏「啊」了一聲,似乎十分驚訝,她平日並未特別留意此事兩人除了私下場合又表現得相當正常,何況總覺得流素尚年幼,只是經這一說,才驚覺流素過了年也就十三了。
「今年大選,流素是必須入宮待選的,性德喜歡流素,這是想和皇上爭女人呢,還是不想要腦袋了?」
覺羅氏喃喃道︰「選秀……是啊,可是不也有機率被撂牌子嗎?」。
「那是不可能的知道前幾天皇上有回閑談跟我說什麼了嗎?」。
「總不能會跟流素有關吧?」
「正是皇上問,听說你夫人的姨佷女叫流素,今年十三?」
「我說是。」
「他又問流素的家世,我便如實說了,然後就納悶,皇上竟連我府上人口都一清二楚,豈非怪事?然後皇上就笑說去年私下里南巡,只帶了幾個侍衛的事,其中便有性德,這孩子著實膽大妄為,竟把流素也帶去了。」
覺羅氏失聲道︰「竟有這事?去年他們出去兩回,不是說只是幾個相交的好友隨便游玩麼?」
「游玩也不假,可卻是陪皇上出游。男女同行不說,第二回明知我不允,竟還私下里跟個婢女掉了包。這些我都容得他們去了,左右流素年幼,當時也穿著男裝,總以為不會出什麼事,可皇上看出流素是個女孩了,你說他會怎麼想?」
「他會不會覺得這丫頭性子太野,不守閨閣禮儀,連帶著怪咱們家教不嚴?」
「我听皇上的口氣不是這樣,皇上提到流素的時候心情很好,還順帶說了句,哦,都十三了,今年正好參加大選。我瞧皇上是對她中意得很呢,多半是宮里循規蹈矩的看得多了,偶爾見了個新鮮的,覺得有趣了?」
「這可怎麼是好宮門一入深似海,我妹妹只有這麼一個女孩,我真是舍不得她入宮去,況且里歷來爭寵成風,流素並無 赫家世,年紀又小,怎爭得過別人?而她向來不拘的性子,更受不了深宮不得自由的日子。」
「你也不用想了,即便皇上沒有早看中她,以她的姿容也斷躲不過去,她如今在京中貴冑子弟中頗有名氣,以至于許多同僚都知道我納蘭府里養了個絕色的女孩。」
「竟有此事?」
「還記得中秋時性德作的詩麼?一半殘陽下小樓,朱簾斜控軟金鉤。倚欄無緒不能愁。有個盈盈騎馬過,薄妝淺黛亦風流。見人羞澀卻回頭。這詩里寫的就是流素,枉你兒子名為才子,卻只寫這些脂粉詩,倒弄得許多烏衣少年都心生仰慕,不知道這詩里的女子何等美貌。」明珠又嘆口氣︰「算了,不說這些,你只要看好流素就行,選秀之前可千萬不能出什麼亂子。」
覺羅氏顯然已憂心忡忡,竟答不出什麼話來。
「咦,伍順英去叫性德也有一陣子了,怎麼還沒到?」
納蘭性德此刻正站在門口,手足冰涼,一句話也說不出,明珠最後那句話,他雖听在耳中,卻無法正常思維,並沒有立即掀簾而入。
「我去門口瞧瞧。」覺羅氏嘆著氣,一掀簾子,看見長子站在門口,臉色煞白,神情木然,不由嚇了一跳︰「性德,你這是……什麼時候來的?」
「性德來了麼?進來。」
納蘭性德終于還了魂,「哦」了一聲緩緩進去,覺羅氏跟在後頭剛想說什麼,就見明珠朝她使眼色,她只能搖頭退了出去。
「來了有多久了?」
「有一會了。」納蘭性德並不想隱瞞。
明珠卻也不追究,只拿起案上幾幀畫展開,道︰「過來看看這幾幅小像,可都是最近有人托媒說合的官家千金,瞧瞧誰最中你的意。」
納蘭性德看也不看,只是很突兀地問了句︰「阿瑪,皇上真跟你提流素了麼?」
明珠一怔,然後緩緩點頭。
「他跟我都沒提過,為何會跟你提起?」
明珠淡淡道︰「自古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皇上,也斷沒有去向人家的表哥打听的道理。你阿瑪好歹算是流素的長輩,皇上要打听,自然也該問你姨丈,但因流素住在咱們府上,皇上是覺得你阿瑪更熟悉她一些,才問了幾句吧。」
「阿瑪,你對我和流素的事,還真是上心吶。」
明珠微慍︰「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做父母的關心兒女的習性喜好也有錯?」
「額娘都沒看出來的事,只有阿瑪您看出來了。」
明珠道︰「那是你額娘沒去問過你自個去問問淥水園和曉萃軒的奴才,誰不曉得你們倆私下里處得好?連揆敘揆方都知道,你該怪你自己不知道收斂才對不過阿瑪也從未怪過你們走得近,究竟少年男女,有些事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阿瑪相信你,才從不過問這事。要是有心斷絕你倆的正常交往,還不早干涉了,又豈會等到現在?」
納蘭性德終于無言,轉身就走。
「你這孩子,叫你來是看看這幾張小像的,怎麼看都不看就走了?」
納蘭性德頓了一頓,語調有些冰冷︰「都長得一個樣,誰也不會少只鼻子多只眼,有什麼可看的?」
「難道這天底下沒有流素你就不用娶了?」明珠一直很恬淡的口吻終于有了怒意。「好,你非要抗旨,那就帶流素走,讓皇上滅了章佳氏和納蘭氏九族豈不是好?」
納蘭性德什麼也沒說,直接就沖出了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