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怎麼又下起雨來?」流素從窗口朝外望,天色灰蒙蒙的像是大寫意潑墨畫,總教人心里悶悶得發慌。
「主子說得奇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又管得著?」冰鑒笑著關上窗,以防雨絲太疾打進屋來。
「可這春天怎麼總是悶雷陣陣的,而且這雨下得突兀,倒像是盛夏驟雨一樣……今兒沒見表哥來,他不知在忙些什麼?」
「這麼大的雨,他應是不會來了。」
「往常他總會過來一趟,今兒卻從早到晚沒見他,冰鑒,給我找把傘,我去淥水園瞧瞧。」
「主子,這雨也太大了,打了傘也得全身濕透,大冷的天兒,別凍著了,受了風寒爺又該心疼了。」
「啐,誰教你的這些渾話,大姑娘家沒個正經。」
「都是跟主子耳濡目染學來的,俗話說得好,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奴才……哎喲」
冰鑒滿屋子逃,流素則作勢欲打︰「你這丫頭片子,越發的不像話」
冰瞳進屋,差點和冰鑒撞了個滿懷︰「這是做什麼,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的,讓人看了笑話。」
流素道︰「連冰瞳也教訓起我來,素日看你沉默,沒想也一張利口。」
冰鑒笑道︰「還不得多虧主子教得好,冰瞳,你來評理,下這麼大的雨主子非要去淥水園,你說怎麼得了?」
冰瞳道︰「我剛從小廚房一溜兒過來,還打著傘,你瞧瞧這身上濕的,可還有一塊干的地方沒有?」她將傘收拾好,從懷里取了個小油紙包遞給流素,「這是抒寧姐剛烙的餅,我怕淋濕了,里三層外三層裹起來放在懷里才沒打濕,可不燙死我了。」
流素看冰瞳濕成落湯雞的樣子,知道淥水園暫時是去不成了,撅嘴接過了餅,展開吃了一張,卻連烙的餅是什麼餡也沒吃出來。
「好了好了,我的主子,一會雨小了咱們再去成不?」
「可一會兒淥水園要落鎖了。」亥時之後兩園之間的門是一定鎖上的,這是規矩。當然他們偶爾也不守規矩,偏門走不了就走園子正門,敲了門老媽子也不敢不開。只是最近流素總覺得雯月老往明珠那跑,不知是不是奉命監視她的,因此亥時之後就不再過去了。
「那就明兒去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
流素受不了這兩個刻薄丫頭,倖倖去睡了。至于在床上翻滾著煎蛋的心情,那又另當別論。
與曉萃軒一牆之隔,納蘭性德並未入睡。
他早回了園子,在後院天井里一直站著,就那麼淋著雨望著天,一句話也不說。
雯月被他關在屋里,本是要阻止他出來的,結果卻被他反鎖在屋里,只能從窗口眼巴巴看著他,又不敢大聲叫,他早吩咐過,要是她敢亂叫,就把她打發去仇叔那里,再不要她了。
雯月就沒見過這位爺這樣不正常過,從小到大他除了言談偶爾不馴外,行徑總算是循規蹈矩,是個奴才眼中的好主子,父母眼中的好兒子。
可今晚他分明就很不正常,向來隨和豁達的心性,竟怎得做出這樣偏激的事來?雯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直覺告訴她肯定是和隔壁那個小狐媚子似的表小姐有關,從那個表小姐來了,就什麼都變了。
「爺……你回來吧,雯月求你了。」雯月在窗口小聲啜泣,她想跪下來求,但跪下就看不見他的身影了,她怕他一離了自己的視線就會出什麼事。
她一遍又一遍反復求著,天那麼冷,雨像瓢潑似的,雖然知道他身體一慣是好,可也經不起這樣的春寒暴雨。
雯月都不知道已經幾更天了,她實在受不了了,這後院的天井必須要穿過納蘭性德的臥室,別的奴才是進不了的,也不會發現,所以這種百般無奈又鑽心的感覺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她哭了又哭,終于咬牙道︰「爺不回來,我去叫表小姐過來勸你。」
「你敢。」他是清醒的,練武之人耳聰目明,這麼大雨還能听清她從齒縫里細細蹦出來的這句話,顯然沒有神游物外,也沒有喪失心志。
「爺就算即刻殺了奴才,奴才也要去的,別說只是打發奴才去仇叔那里了。」雯月狠下了心,就算不能被他收房,也總比看著他這樣生生淋下去好,這樣下去他不死也會病的。
納蘭性德低頭深吸了一口氣,臉上全是雨水,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可雯月的話他還是听得清楚的︰「奴才去叫表小姐過來看看,她到底做什麼了,讓你這樣難過傷心。」
這句話還是有效的,他終于慢慢回了身往廊下走去,聲音是極疲憊落寞的,像是積壓深久的痛楚仍被壓抑著不能釋放,壓抑得辛苦︰「不準去。」
雯月喜出望外,終于看見他月兌離了如注的暴雨,哪怕廊下也被雨打得盡濕,也總比天井里好些。
納蘭性德心里回想著午後阿瑪說的那些,又想起他後來連趕著入宮覲見,顧不得冒失地問了皇上一句話︰「恕奴才冒昧,敢問皇上當初金陵一游,是否已知道流素是女兒身?」
玄燁那會兒正忙著,百忙中听他問了這麼一句,一時沒忽過神來,一怔之下反問︰「你今兒求見就是為了問這個?」
「只是隨口一問,因是想到近日大選,才……」
玄燁笑起來︰「哦,是關心你表妹選秀的事……沒錯,朕當時就看出來了,只看她年紀小,性格又好玩,才沒揭破。」
納蘭性德滿身冷汗,當時又隨口敷衍了幾句什麼也已記不得了,只是找了個借口告退了,再之後他只覺得天地間昏濛一片,天色越發的黑,他心底也就越發的冷。
大選,八旗每個官宦少女都逃不過的命運,有人當是前世修來的機運,有人卻當它是逃不月兌的噩夢。他從前並非沒想過這件事,但總覺得以皇上對他的寵愛,只要私下里找個適當機宜跟皇上求個情,讓皇上撂了牌子就成了,那麼多秀女,什麼樣的天姿國色沒有,皇上不會非要和一個臣子搶女人,玄燁並不是那樣的人。
可是他想錯了,有些事,從一開始就錯了。
皇上要是沒見過流素,這一切都該會順理成章,可是他見了,他還看中了。且不論他對流素是有幾分中意還是僅僅覺得有趣,只要皇上心里想要的女子,為臣子的再去求皇上放棄,那就是另一番道理了。
他是皇上,天威不可測,盡管私下里他會對納蘭性德說咱們不以君臣論道,而以朋友論交,可這話只能由他說,而不能由納蘭性德說。
在納蘭性德心里,皇上就是皇上,不是什麼朋友,如果說三年前還有些年少天真,會相信皇上這句听起來充滿誠摯的話,那麼三年後他以一個成年人的心智去判斷,已經知道事過境遷,當年的玄燁和現在的皇帝,已不再是同一個人。
哪怕皇帝對他寵得翻了天,也容不得他有絲毫的背叛。
雯月卻不知道主子心里想什麼,只看著他顫抖著開門,幾番鑰匙都掉落在地,心疼得心都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