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捧著熱茶,手心微有暖意,黯然半晌,一滴淚落在茶水中,濺起淺淺幾滴水珠,在她白女敕細膩的手上,晶瑩剔透。
「到底怎麼了,小主?」
「我看到他了。」她的聲音有些不穩定。
冰鑒吃了一驚,半晌才低聲道︰「不太可能吧?侍衛等不是在乾清宮正殿麼?文武百官是在乾清門外呀,更不可能……」
「不是,他那侍衛不過是個虛餃,是毋須入乾清宮致祭的,他……他竟混在喇嘛之中進了宮,就在偏殿里,我看見他了……他隔著人群看我,冰鑒,他清減了好多,看我的眼神還是那樣,一點都沒有變,他對我的種種,好像還在昨天……」
冰鑒一時心酸,沒忍住便落下淚來,捂著嘴哭泣。她何嘗不與流素一樣,也是被生生斬斷了情絲。但終究沒有得到過,總比得到又失去的痛要輕些。
冰瞳急道︰「你們倆別哭啊,這樣哭成一團,萬一這會兒有人來可怎麼辦?」
到底這承乾宮里住的可不是只有流素這個小主,正經主位佟妃還在那里呢,雖說日常不來,可來的時候也不須通報。
流素卻抑制不住,哀聲道︰「他為什麼還來看我,他要是對我這樣上心,當初為什麼勸我進宮?既已無情了,又何苦還來,在我的傷口上再撒把鹽,非要我這一生都不得安寧?」
冰鑒道︰「小主,你該知道那時任何人都作不得主,你要是不進宮就是死路一條,我相信爺只是想要保全你,並不是真的希望你進宮」
流素顫聲道︰「是嗎?那時候為什麼沒有人跟我說這話?」
冰鑒忽悔失言,避開了她的目光︰「奴才只是猜測而已。」現如今根本沒有人能改變流素的命運,給她希望等于是讓她絕望,還不如掐斷了她的那點相思,讓她安穩活下去。
幸而流素這會兒已經沒什麼理智,不再追問她。呆呆坐了一會道︰「你說的對,他不會對我那樣狠心的,他是為了讓我活下去,他舍不得我死,他說過,只要我活著,他就還能想我,念我,他會還來看我的,他還會的……他總能想法子和我見面的,像這樣的祭祀典禮宮中每年都有很多啊,我……我還有機會見到他不是麼?」
冰鑒大寒,沒想到一句話勾來流素這樣的念想,別說納蘭性德不能那樣做,便真做了,只會更是壞事,這對痴男怨女斬不斷情緣,遲早招來滅族之禍,理智如納蘭性德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小主,你不能這樣想,他希望你好好活著,你何嘗不是希望他好好活著?他要總是這樣冒險進宮,你還要不要他的命了?」
流素呆了一下,忽摔了杯子,掩面痛哭起來。
「小主,你該希望他忘了你才對,他和沈諳達不是很好麼?他要是忘不了你,遲早會為你把命送了」
流素嗚咽道︰「不,我不要他忘了我,我不要」她不停搖著頭,失聲痛哭,全然不顧涕淚縱橫的形象。
冰鑒知道不是勸她的時候,只能上前拍著她的背安慰,結果三兩句沒說上,卻和她抱著一起哭起來。冰瞳言語不夠伶俐,只能跺著腳嘆氣︰「這可如何是好,一個哭,兩個也哭,你們可知道這是深宮,不是咱們納蘭府」
仁孝皇後祭禮總算過去了,除服里的人似乎也就漸漸將這個人的痕跡從生活中淡去了,哪怕她曾經是至高無上的六宮之主,是皇帝面前寵冠六宮的皇後,也都化為了嬪妃們偶爾茶余飯後的零碎談資,以及皇帝面色沉痛不時掛在嘴邊的惋惜。
當然,這樣的頻率越來越低,總要到最後只剩下少少時光會懷念她當初存在的記憶,直到模糊。
時至六月初,這期間除了玄燁還去鞏華城祭地,並沒有多少人再去懷念這位皇後。她生前看來人緣甚佳,孝慈溫良著稱,但實際上對她情感深厚的人並不太多,除玄燁和她十年情分無法忘卻外,其余嬪妃即便往日和她走得近的如榮嬪之流也不顯得格外悲傷,連太皇太後也只是哀慟一小陣就罷了,到底在她跟前還是東妃更得寵些。
流素入宮已近一年,多少對芳儀為人也有些了解,表面寬仁慈厚,內里無人可捉模,是那種看來對誰都很好,實際卻若即若離的人物,對誰都不會交付真心。
值得一提的是,自從芳儀殯天,流素大病一場,這回是真的病了,相思成疾,五內俱傷。岑蘇海過來請了脈開了方子,御藥房同煎了藥送來,流素卻察覺藥里竟再沒有異樣,岑蘇海暗地通風,表示他有親自監管煎藥,發現御藥房那個供奉孝祥再也沒有動過手腳。
這結果似乎昭然若揭,雖然沒有更多證據,但流素心里卻蒙上了一層陰影,赫舍里芳儀,她並不像看上去那樣是個「賢後」。一個能保皇後位置近十年還能盛寵不衰的女子,你要說她頭腦單純,心地善良,沒有任何手段制衡,那簡直就是笑談。
可是對流素這樣身份低微的答應用這樣的手段,還是略出乎意料之外,再一想,與其等流素日益盛寵威脅到她的地位,不如防微杜漸,早早扼殺流素的勢頭來得容易。
思及此,流素不禁冷笑一下,又想槐貴人這一年來蒙獲恩寵,風頭極勁,背後撐腰的恐怕正是芳儀,否則榮嬪那一招下馬威杖殺綺雲之後怎麼就毫無動靜了?想是芳儀看中了槐貴人,加意栽培,在自己懷龍裔期間替自己套牢了皇帝,這才兩下相安。可惜的是芳儀薄命,沒等到自己產後大安,體形恢復去重獲聖寵,就已經找小白喝茶去了。
流素猜得不錯,如今里漸漸現出劍拔弩張的氣氛來。皇後新喪留下的陰影漸漸散去,玄燁免不了還是要召幸各宮妃嬪的,槐貴人和榮嬪這兩個先皇後扶植起來的新人和舊人本就不和,當時礙于皇後不敢發作,現在斗得益發不可收拾;東妃和李嬪樂得看她們窩里反的各施手段,同時自己也沒閑著。
立場較為居中的佟妃從來沒有得過格外恩寵,她仿佛也就修心養性並不想去爭這些,繼續由著自己心寬體胖去。董嬪自康熙十二年她所出的皇二女夭亡後,就一直精神不振,仿佛被擊垮了精神一般,玄燁有時思及亡女憐惜她,也會去看看她,每月總有二三天是在她那里過的。
布常在兆佳氏因端靜公主的得寵,也漸漸蒙聖寵多了些,可見母憑子貴這話不是瞎說的,單只一個公主的得寵也可以讓生母多沾許多光。
佟妃親來看望,流素是要作出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來的,至少那驚不是假的。躺了這許久,最近總算好了許多,佟妃素性冷淡,對她似乎並不表現太多的關注,即便住同一宮中,她病中也是沒有來看望過的,只不時差榮慧過來送些滋補之物,什麼山參、血燕、蟲草之類,都是貴重之物。
「嬪妾微末之軀,怎敢勞娘娘玉趾親臨。」流素還穿著慣常的便服,顯得有些不合禮節,可誰叫佟妃不知會一聲便過來,根本來不及換衣服。
佟妃微笑坐下︰「你是本宮宮里的人,病了這一場,本宮來探病是屬份內之事,你尚未大安,躺著罷。」抬眼瞧流素穿著秋香色古香緞無領衫子,淺玉色縐紗褲,雖病中微顯慵懶之色,臉上也不曾有胭脂黛粉,卻益發襯得嬌女敕水靈,眉眼兒靈動勾人。
「看氣色是好了,你年紀輕輕的身子就弱,得該好好保養才是,本宮像你這般大的時候也是不大注意身子,後來總是吃藥,吃得多了免不了就有些這兒那兒的不適,仿佛這藥吃得越多身子骨越虛弱。後來只得靜養,也漸漸斷了藥。」
流素有些意外,心想佟妃這體型約模也跟大量進補有關,補品吃得多了身子未必見得強健,卻必定會導致發福。
「近來吃藥沒有?」
「吃了,娘娘送的補品倒是還有好多,太多吃不完。」
正說著抒寧端了木瓜炖燕窩上來,她的炖法是將木瓜去皮去核,將燕窩浸泡干淨後放入木瓜肉內同放入炖盅,二次浸燕窩用杏汁,然後取之溶冰糖,再澆進去炖。這是費了好些功夫的,吃起來清甜不膩,最是養顏。
佟妃見那炖盅盛了木瓜,著實有些大,榮靜靈巧,即刻上前端了,佟妃拿起小勺嘗一口,溫熱適宜,笑道︰「不想你這里的人有這樣靈巧心思,伺候得真是周到,到底是納蘭府出來的,連奴才都與旁人不同。」
流素臉色微變,她從沒說過自己和納蘭府有關,佟妃竟然會知道她是納蘭府出來的
佟妃卻似不曾在意她的臉色,悠悠又說句︰「近來的藥好吃麼?」
「藥?」流素不知怎麼回答,藥還有好吃的麼?自然是苦的。可是她猛然心中一個激靈,小心翼翼答道︰「近來藥的口味還算好,並不是很苦,不像從前難吃。」
佟妃輕笑一聲︰「是呀,從前的藥必是太苦,你入不了口,無怪溺桶里總是有些藥渣。」
「娘娘……」她到底忽略了這些女人的能耐,佟妃看著什麼事都不管的閑人模樣,可實際上心里明鏡似的,沒有哪樣逃得過她的眼。
「好了,本宮該回去了,你好好養歇著,也該寬寬心了,總是繃緊著人容易不好受,是麼?」
「娘娘明鑒,嬪妾何德何能,敢勞娘娘關懷?」流素這會兒已經鎮定下來,笑道︰「娘娘如果沒什麼事,先將這盅血燕吃了再走不遲,抒寧的手藝很是不錯。」
「好。」佟妃的手白女敕豐潤,套著祖母綠梅花護甲,甚是美麗,拿銀匙的動作標準優雅,看著也賞心悅目。她雖不及東妃柔麗,槐貴人和皇後明艷,可卻別有風範。
一盅燕窩細細吃完,流素幾乎沒听到什麼聲音,到底宮里儀範之表,與人不同。
「這木瓜肉,也是可以吃的?」佟妃笑問。
「自然,木瓜養顏,對皮膚極好。」
「這木瓜倒是上好的,想是你拿了銀子去內務府叫他們采辦的。」
「是,此物保管不易,想要買到也是極難的。」
「前日有廣東快馬加急貢來的木瓜,皇上賜了本宮兩只,拿冰鎮著,正不知該怎樣吃呢,回頭叫榮靜給你送來。」
「謝娘娘。」
佟妃終于吃完木瓜盅,審視一下流素的氣色,似乎滿意,點點頭道︰「總要好好將養著,將來才能伺候好皇上,為皇家綿延子嗣。」
流素心里刺痛了一下,又覺得尷尬,還未侍寢,就談什麼綿延子嗣了,她深心中絕不希望生個她不愛的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