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這回病好,已是深秋。岑蘇海仍來請過幾次平安脈,後來自然察覺了她的病根,但卻不動神色,並不說破,只開了些安神寧心的方子,又問是不是吃了什麼藥,流素知道瞞不過他,便說自己隨意去御藥房買了些。
岑蘇海來時流素已經見安,並沒有想到當時她會那樣劇烈地嘔血,于是只吩咐她不要亂吃藥。
香芩晉了官女子後仍有時會來明德堂,只是小心翼翼地避開姒貴人。看她如履薄冰的樣子,知道這小主當得也不容易,位份極低不說,又無顯赫家世,怕是處處都被人擠兌。
問一下才知道,原來香芩的日子倒也不算難過,因她是姒貴人的眼中釘,其余嬪妃反倒是興災樂禍地有時為她撐腰,左右一個包衣出身的官女子,再寵上了天去對她們也不會有太大威脅,倒是借著香芩來壓一壓姒貴人,是大伙兒都喜聞樂見的,所以往往她被姒貴人欺狠了的時候,總有人出頭替她說話,直把姒貴人氣得兩眼發綠。
「姒貴人實在太不知高低了。」流素淡淡說句。
香芩說著又笑︰「只是她如今仍是盛寵,哪怕成了眾矢之的,也沒有人敢動她分毫。連槐貴人都屈居她之下,還有誰敢壓她?」說著又有些隱憂的神色,「如今皇上對我還算新鮮,只怕轉眼就過去了,我一個官女子,如此低賤出身,又是卑微的位份,可怎麼是好?」
「那你就讓自己更得寵些。」
「可是我已經施展解數,比起姒貴人仍差得好遠。」
流素笑了一下︰「姒貴人為何得寵你知道麼?」
「因為她長得像先皇後啊。」
「這就是了,何人敢與逝者爭輝?所以才連槐貴人也落了下風。你存了心思與她爭一時之長短,本就是失誤,想得寵,只需盡你所長,做你最擅長的事,自然能慢慢得寵,要知道萬丈高樓平地起,穩步上升才是最妥的。像姒貴人這樣,不僅僅是以色事人,還是借了他人之色,遲早……」
「我最擅長之事?」香芩困惑了半天,又搖頭,「我識字不多,也沒有特殊才能,琴棋書畫無一精通,有什麼擅長的?」
流素道︰「你出身如何?你原先做的是什麼事?」
香芩愕然。
「我這不是揭你的短,而是要你知道,你從前是伺候人的,那就繼續做你從前做的事,不同的是你從前伺候陳貴人姒貴人,以後伺候皇上。」
「可……可伺候人,這宮里誰不會呀?嬪妃們皆比我伺候皇上更久,更懂他喜好,他身邊又有太監宮女的……」
「太監宮女伺候,能和枕邊人的伺候一樣嗎?別以為再做從前那些事是低賤了身份,會讓人瞧不起你,只要你在皇上跟前得了寵,升了位份,你做什麼都不會有人敢說三道四。至于嬪妃們,她們出身八旗,在家都是千金小姐格格,誰肯放段去做那些微末的事?可是那些是尋常百姓夫婦間都會做的。知道先帝的董鄂妃會做什麼嗎?無論飲食起居,還是展卷磨墨,樣樣都是親力親為。可是誰敢瞧不起她?」
香芩睜大眼︰「真的……可以?」
「你試試就知道,侍寢時摒退所有人,所有事都親手去做做看。」
香芩離去後,流素又是出神,冰瞳好奇地道︰「小主,你教的這招真的會靈?」
「會靈。」流素瞥她一眼,「但是你不要學。」
「奴才當然不學」冰瞳登時滿臉通紅。
流素淡淡道︰「我並不怕你會去學香芩,只是告訴你,如果真做了那些事,無形中在皇上心中也降低了地位,伺候得周到固是讓皇上喜歡,可是愛重卻少了。生活上的舒適會讓皇上覺得愜意,可是他不是尋常男子,正如香芩所說,他身邊不缺宮女。你今兒伺候得舒服了,他很高興,可沒有了你,他尋個宮女就能把你替代了,你永遠不會是他身邊最重要的一位。」
「啊」
「爭寵的學問太多了,每個人應當盡其所長,可惜的是,香芩的長處實在不夠多,所以她注定了也就只會半紅不白。」
「小主知道的怎麼這麼多?」
「有些是謝諳達教的,有些……」流素突然住了口,很冷靜地說了句,「我要侍寢,從現在起,我要真的做皇帝的女人。」
一句話嚇得冰瞳冰鑒都跳起來︰「小主你又……」
「我很正常,你們都這樣失驚干什麼?」
「可……可小主如果要爭寵,剛才又何必教香芩?」冰瞳有些結巴。
流素笑了一下︰「你覺得香芩能跟我爭麼?」
「不能。」兩人幾乎都同時搖頭。
「那我提點她,不過是替自己拉攏人脈而已,有什麼可擔心?你以為憑我一個,能孤立地在宮中生活得很好?」
從流素鐵了心要爭寵開始,她每日很精心安排自己的膳食起居,入冬時,她穿了貼身小衣照鏡轉了一圈,心情大佳︰「我如今終于不是太平公主了」
「什麼?」冰鑒沒听懂。
「拿從前那件血牙紅衫子來。」
「那件給了逸君小主了。」
「不是還有一件麼,我試試能不能穿。」
雲錦果然是上好料子,即使壓箱底多年,仍是光鮮亮麗,冰鑒拿熱水壺熨了幾回,光滑平整,極是妥帖。
流素穿上身,發現驚人的合體,不禁也有些意外。她攬鏡自照,發現自己越發像漢女了,眉目之間居然有穿越之前的痕跡,很是奇怪。難道是相由心生,或是飲食習慣造成面容的變化?但穿越之前她雖也算美女,怎麼也及不上現在。
絳雪軒前一尊琉璃花壇,五彩須彌座上有行龍和纏枝西番蓮,壇內奇石疊山,栽的奇花異草皆已枯敗,唯有幾樹寒梅仍在散發幽香,枝頭壓滿初冬的積雪,孤傲清芬。
絳雪軒原是因壇里幾樹海棠得名,海棠初放時殷紅如血,零落時卻色如白雪,如今海棠是落了,可檀梅仍香遠益清,不枉勝景。
花壇前豎一鐵灰色遠古木質化石柱,流素和冰鑒便站在軒外石柱後頭,算算時辰玄燁也該到了。逸君說過替玄燁傳話,約了他與姒貴人在絳雪軒賞雪,卻故意將時辰傳得延誤了一刻。姒貴人向來不愛守時,而玄燁卻是從不遲到的,這一刻鐘時間,也夠她用了。
但願不會有意外。
「來了」冰鑒極低地說了聲,隨即跪下。
「你這奴才,好大膽子竟敢跟著宮中流言亂傳你說姒貴人是妲己,豈非暗指皇上是紂王?商紂惟婦人言是用,以暴殄天物,害虐丞民聞名,當今皇上聖明睿智,治理得四海升平,哪點與紂王相同?你再嚼舌根,怕我不拔了你的舌頭」
當時四海並未升平,吳三桂叛亂,耿精忠煽動台灣鄭經攻廣東,尚可喜的兒子尚之信又軟禁其父舉了反旗,正值軍需浩繁,國力唯艱的時候,一度連仁孝皇後寢陵都被迫停建。但十月時耿精忠勢窮而降,三藩亂已有漸漸平息勢頭,于是這馬屁非得拍得如此夸張才更好听。
「奴才不敢奴才也是替皇上不平,只在宮里下三濫的人是這樣嚼舌根的,奴才听來告訴小主得知。」
「這種混話,不要來告訴我,更不要在宮里頭亂傳,下回听見誰說了,直接掌他嘴。」
「小主,說話的人品級比奴才高,奴才哪敢多言?」
「到底是多高品級的奴才,竟嚇得你這樣?」玄燁溫雅疏朗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主僕二人都驚惶失措地跪下見禮,流素伏著身子,瞧見眼前一角海藍緞繡五彩祥雲蝙蝠十二章的常服下擺,一雙皂色粉底緞面便鞋,衣衫下擺晃動之間,又近了一些。
「起來,你是哪個宮里的?」
「臣妾承乾宮答應章佳流素,見過皇上。」
玄燁只身一人,大約早得吩咐,他身邊的太監常侍都退在數步開外,並不跟來。
「流素?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鐺?」
「回皇上,正是這二字。」
「好名字,只是听著怎麼有些耳熟?」玄燁伸手輕輕抬起流素下頦,一頭烏發以翡翠扁方挽了個小兩把,簪著星光粉晶海棠花鈿子,耳上墜著一對淺紫南珠耳墜子,雖是極簡單,卻顯精致素淨,襯著她蓉暈雙頤,嘴唇點朱,愈顯得芳澤無加,鉛華弗御,整張臉淡淡流光,真真無一處不美。
玄燁微愕之際,流素忽作詫異,失聲驚呼︰「三爺」
玄燁的容貌與四年前相比並無太大差異,只是更顯華光內斂,氣度沉靜,矯然有帝君睥睨天下之氣,漸少的是當年親切隨和的少年姿態。
流素跟著輕掩檀口,一雙靈動星曜般雙眸帶著略為驚恐之意,幾根溫軟手指按在口鼻之間,宛如羊脂,縴縴香凝。她本來就美,這種對著鏡子練習過的動作更是將她的輕盈溫潤發揮到極致,哪怕玄燁是柳下惠再生,也無可抵御。
「你是……」玄燁微一打量,見流素披著一襲珍珠白織錦緞蘭紋的斗篷,領邊一圈白狐毛,整個身子裹在其中仍顯綽約風姿,卻是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驀然腦中靈光一閃,卻見流素又欲盈盈下拜,忙伸手扶起,笑道︰「原來是小素兒」
「當年只知三爺是貴人,可還道是個富貴王爺,不想竟是皇上」
「那是朕看上去不像皇帝。」
「不,只怪皇上厲害,扮什麼像什麼。」流素帶著三分嬌嗔,說是怪,可口角生春,哪有半分嗔怪的意思?
「哈哈,瞧你這張利嘴,如今長大了,仍不減分毫」
流素低頭含羞不語,只輕咬紅唇。
冰鑒早識相地退到一邊,立在魏珠身邊,魏珠多嘴,低笑一句︰「三年前就知你家小主非池中物,不想今日始放光華」
冰鑒知道他是皇帝跟前紅人,也朝他福了一禮︰「奴才承乾宮宮人冰鑒,見過魏公公」
玄燁攜了流素往絳雪軒中去,剛進了門,姒貴人恰恰趕到,被魏珠攔住,笑道︰「貴人來遲了,皇上這會兒恐怕不便相見」
姒貴人明明看見皇帝挽著個窈窕女子進了軒內,怎肯罷休,怒道︰「是皇上約我來此的,大膽奴才,你竟敢攔我」
魏珠心里恚怒,他品級雖不高,卻是玄燁身邊的哈哈珠子(自幼伴讀),太監中除顧問行和梁九功外第一個得意之人,連東妃佟妃都不輕易給他臉色看,居然被一個貴人指著鼻子罵,但臉上還得堆著笑容,道︰「貴人小主,皇上是約了您,可小主卻來遲了,足令皇上多等了一刻,如今軒內有別人了,貴人小主怕是要請回了」
姒貴人大怒︰「憑你在這里胡說八道我就信麼?我要見皇上」一扭身直往里走。
魏珠不敢沾她身子,見她從身邊沖過去,便提高嗓門道︰「皇上,姒貴人非要進絳雪軒,奴才等無用,攔不住。」
玄燁推開窗,臉色略顯陰沉,看著姒貴人。
姒貴人見著他的目光,愣了一下,竟不由自主頓住腳步。
跟著玄燁身後轉出個人來,與他並肩而立,似笑非笑看著姒貴人。
姒貴人心中驀然大寒,死死盯著流素,見她單手輕捏著斗篷邊緣狐毛,姿態優游裊娜,神情與往日不同,這才發覺平日里竟忽略了這個三年不蒙召幸的區區答應。
「姒貴人,你來晚了,朕不喜歡遲到的人,小珠子,送她回去吧。」
「,貴人小主,請」
姒貴人平時里再蠻橫不識禮數,在玄燁面前還是很懂進退的,眼睜睜看著玄燁轉身和流素說笑,不得已一步三回頭,咬牙恨恨看著,路過冰鑒時,驀然雙目大睜,惡狠狠吐出一句︰「真沒看出,你家主子還是個醒目角色」
冰鑒含笑施禮,心想你早該看出了,只怪你不長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