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天色尚早,乾清宮張燈結彩,極是喜慶,宮門口亦是九九梅花消寒圖,正紅色薄紗燈籠高高懸于宮門,另有六角琉璃風燈垂著明黃流蘇,各角上瓔珞叮鐺,夜風一吹,清脆響聲煞是好听。
月台上擺放著一溜兒水仙,這時節也就是水仙寒梅開得最是傲人了,寒梅不能盆栽,也就唯有水仙,難得的是這栽花的人將水仙葉株用細細紅線束成各種爭奇斗研的造型,有如孔雀有如鳳凰,亦有如拱月、如意之類。
門口當值御前侍衛中有曹寅,見了她也稍愕一下,跟著行禮。流素笑著點一下頭,覺得時至今日,連曹寅都不再復往日飛揚跳月兌,竟穩重了很多。
流素進去時分尚早,玄燁早在里頭候著,看上去笑容滿面,甚是應節日喜氣。今日穿了緋金色團龍蝠紋十二章吉服,襟袖口滾瓖了一圈暗藍水貂皮毛,他素不畏寒,冬日里乾清宮炭火又旺,外頭也沒有罩件外褂,衣著看上去略顯單薄。
流素從外頭進來,正冷得呵手,玄燁上前攏了她的手笑道︰「外頭天寒,你也不帶只手爐。小珠子,去將朕那只鎏金手爐拿來。」
流素忙道︰「皇上不必了,跟著來的姐妹還多,難不成皇上這里備了十好幾只手爐,否則哪夠這許多人用?」
玄燁失笑道︰「怎麼你以為朕的手爐什麼人都給用麼?」
流素臉上一紅,又恐外頭有人來,想抽出手來,玄燁卻不松手,只將她的手合在掌心輕搓著。流素今日穿了淺妃色繡百蝶穿花的旗裝,襟袖杏黃瓖邊繡連理枝圖案,罩了件銀灰鼠皮粉色緞面坎肩,襟上墜了新制的香串兒,外頭披了件牙白色繡滿天星的斗篷。那滿天星是用金線繡的,熠熠生輝,與她這一身鮮亮喜慶的打扮極是相合。
玄燁瞧了幾眼笑道︰「你今兒打扮得好生亮眼,與平日不同,唔,朕從前覺得寧胭穿石榴紅好看,現今覺得還是你穿紅色更好看,且各種紅都適合你。」
流素低眉一笑︰「皇上只覺得臣妾穿紅色好看麼?那這斗篷是月白色,怕是不合臣妾了。」
「這斗篷也是別致,誰想到在上頭繡了這滿天星斗的?」
那時候衣衫上繡的無非是花鳥蟲魚,如意雲紋之類,少有人會繡這麼多星星上去。流素道︰「臣妾喜歡星星,卻又苦不能上天摘星,因此將星光都繡在斗篷上,也算略如所願。」
玄燁哈哈一笑︰「你這愛好果然難為人,你若想要天上的星,朕還真沒法子去摘給你。嗯,這斗篷繡工極好,仿佛與你那血牙紅衫子出自同一人手。」
「皇上好眼力,這原是謝諳達替臣妾做的,臣妾見今兒除夕喜慶,想斗膽跟皇上討個賞。」
「不必說了,你房里本缺個宮女,回頭朕讓顧問行去內務府領了那個針線上人去你那里伺候。」
流素大喜︰「謝皇上。」
「朕如此善解人意,你該賞朕什麼?」
流素腦袋登時有三個大,每回他透點無賴眼神說要討「賞」的時候,她就覺得他純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她從來也不曉得男人也會撒嬌,而且這個男人還是個皇帝她迅速看了周遭一眼,小聲道︰「現在不行」
「那就記下,年後連本帶利清算。不對啊,欠帳不帶拖過年,這可如何是好?」
流素暈生雙頤,她就算老臉再厚,也絕不肯在這種太監侍衛森嚴、殿外隨時又會進個人的情況下親他,一時為難,絞著帕子不說話。
這會兒魏珠將手爐也送來了,流素趕緊接過就想趁機溜走。
玄燁卻不肯放人,牽了她的手往筵桌後頭走去。
殿內東西一字排開擺設內廷主位宴桌,其下是被召的有寵嬪妃,筵席之後大片空地以大理石八面落地圍屏隔開,倘或有宴請親王貝子公爵等皇親或外臣時,圍屏後會再設筵席將男女隔開,除夕只是皇帝自個的家宴,那後面就只是空設。
「皇上……」流素想要掙扎。
玄燁低笑︰「屏後無人,你再吵鬧朕捉你去外頭。」
流素吃了一驚,她不敢嘗試他的膽量,雖然古人禮教保守,可他是皇帝,保不齊會做些常人不會做的事出來。于是趕緊蜻蜓點水地在他唇上一吻。誰知被他攬了腰不放,唇齒間輕嚙微吮,吻得她幾乎窒息。
流素想不到他在這等情形下如此情熱,本來畏寒的,這會卻出了一身汗。好容易被他放開,也不知道唇上是否留下痕跡,額腮脖頸早就紅透,低嗔道︰「皇上怎麼這樣,臣妾這樣子怎麼出去見人」
玄燁卻悠閑地理平她衣衫,笑道︰「怎麼就見不得人了?不過倒也不是朕想這樣,是你唇上太過甜香,到底抹了什麼?怎還有蜂蜜香味?」
流素暈了一下,才明白又是她自制的唇膏作怪,近日天氣干燥,她想起來將上月制好的唇脂膏子拿出來涂抹,這回加了玫瑰花汁,更顯得色澤誘人些,難怪玄燁愛不釋手。
「魏珠,怎的皇上還沒到?」屏風外響起東妃溫柔雅致的聲音。
流素忙推玄燁一把,他才挽了她的手從屏風後走出去。
李嬪尚且困在太極殿抄她的女兒經,除夕晚宴自是來不了了,東妃與僖貴人同行,後頭跟著董嬪,見兩人挽手的親昵狀態,又是從圍屏後頭繞出來,不禁怔愣一下。
流素抽手上前給東妃董嬪請安,東妃含笑點頭,神情甚是親和︰「妹妹來得早,先入座罷。」仿佛才是前幾日的事,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跟著槐貴人、瓊貴人、榮嬪、惠嬪等陸續到來,因怕再出上回追逐的事,這回榮憲公主和胤褆都分開入座,且由乳母約束好了,絕不容許他們在席間亂躥。張常在和布常在的公主也早會走路了,不過她們還小,乖乖兒坐在乳母懷里並不亂動。太子胤礽本由玄燁親自撫養,說是親自,其實還不是宮女嬤嬤包圍著,也不勞他親自操心,這會兒坐在他乳母身上,咿咿呀呀地賣萌,粉團兒似的女圭女圭,眉眼間有他額娘的靈氣,甚是招人喜愛。
佟妃和姒貴人到得晚,流素難得沒與她同行,心中想著回去要跟她解釋一下,卻見她並無著惱狀,仍是朝自己一笑。
太皇太後也坐著轎輦過來,前些天說是風寒,這會兒雖仍有時流清涕,到底是好了,于是坐首席含笑看著孫子和一堆孫媳婦。
開席後歌舞絲竹,一派升平吉慶。
僖貴人趁著絲竹繞耳,低聲對流素道︰「今兒我去看了逸君妹妹,她如今很是淒涼,本就不算得寵,還被禁了足,連她身邊的人都欺負起她來。」
流素知是意料中事,仍覺得不憤︰「這些奴才,蹬鼻子上臉,連主子都敢欺壓了」
「除了紅薔芳瑾是她陪嫁的,另還有個叫格敏的,極是不敬,兩個太監也顯得輕忽怠慢,我訓斥了他們一頓,才算老實。」
流素心里微覺難過,逸君不讓她去看望,她亦無法可想。
「我想著可怎麼早解了她的禁足令才好。」
「三月而已,轉眼即過,如今太多動作,未必對她是好事,況且我不宜出面,否則只會更招來她們合力對付逸君,你應知道逸君是為我受苦。」
僖貴人輕嘆一聲。
「逸君的事還勞你多走幾趟,設法幫襯一些。」
「我知道。」
然後兩人又若無其事地看場中輕歌曼舞,听絲樂繚繞。
這個年玄燁過得不錯,朝政平穩,戰事屢捷,他心情大佳。吳三桂黨羽紛紛離心叛變,兵力財力嚴重不足。陝西方面撫遠大將軍圖海攻克了虎山墩,其幕僚周培公憑三寸不爛之舌說降了馬鷂子王輔臣,順承郡王勒爾錦為寧南靖寇大將軍從康熙十二年開始征討吳三桂,打得吳三桂部軍節節敗退,這年又自荊州渡江獲得勝利,只是在太平街一役上敗了一場退守荊州,但九月又派遣副都統塞格收復了鄖西。
玄燁最滿意的是听從陽笑建議啟用了安親王岳樂為定遠平寇大將軍,岳樂作戰英勇,頗具謀略,既是清初改革派的代表,又是著名的軍事家,若非後來順治帝在鰲拜等保守派壓力下被迫推翻改革,亦不可能被埋沒多年。他出戰後攻下江西,切斷了耿精忠和吳三桂的聯系,並趁勝直搗湖南
東部戰場上康親王杰書自浙入閩,連克重鎮,十月時耿精忠已經投降,尚之信也表示要降清。十二月,和碩額駙孫延齡被殺,吳三桂可稱斷翼折肢,四面楚歌。
說到這個孫延齡,就不得不提一下他的妻子和碩公主孔四貞,清朝唯一的漢人公主。她是定南王孔有德之女,出身將門,性情剛烈,善騎射,通武事,流素最記得的是在那啥叫煙花三月的狗血清宮劇中,她是順治帝的妃子,而納蘭性德和玄燁同時愛上了這個歷史上實際應該比他們大二十歲的女人o(╯□╰)o,然後三藩之亂平定後她死在納蘭性德懷里……不過這還沒算完,之後玄燁和納蘭性德又同時愛上了罪臣之女沈宛……流素後來想到這部狗血劇的時候真心想死。
此時此刻的孔四貞還作為人質被吳三桂軟禁雲南,而孔四貞其人流素在宮中也是略有所聞的,她幼時是吳三桂養女,後從小養在太皇太後身邊,視為親女,又兼自己本是將門虎女,因此養成自視過高的習性,在孫延齡面前大約有點女尊的味道,而清廷故意構成夫婦之間女尊男卑,又刻意揚孫延齡而抑孔四貞,導致兩人竟不似夫妻,整日沉溺于凌駕于對方之上的權勢之爭。
因此孔四貞這個人,在中口碑是不好的,史稱她「美而不賢」,雖得太皇太後寵愛,又曾意欲立為順治帝的妃子,但愛新覺羅福臨終究還是堅持了情聖本色,拒絕了此事,所以吳梅村說︰「聘就蛾眉未入宮,待年長罷主恩空。旌旗月落松楸冷,身在昭陵宿衛中。」足見孔四貞後來悲哀的命運。眼高于頂又自以為會曾為皇帝妃子的女人,最終還是順從了幼時訂的「女圭女圭親」,嫁給了一個既不愛自己,自己又瞧不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