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悄悄回到座位,見無人注意她,又飲了口果茶,見戲曲唱得正精彩,怎奈她實在不愛看,一會兒昏昏欲睡了。
好在家宴終于在和諧聲中結束了,皇帝要睡覺,妃嬪們也要各自回宮。
太皇太後先起駕,皇帝和妃嬪們恭送,然後流素見無人往殿外走,正納悶中,見眾多目光殷切地望著玄燁,忽然想起來,莫不是除夕夜他也要留個過夜的?仁孝皇後在時當仁不讓是她,可是這兩年仿佛是槐貴人和榮嬪,如今榮嬪和槐貴人有孕,一個走路都不方便了,一個看著懨懨的,總不會還留她們,所以都在盯著皇帝的嘴,指望里頭蹦出自己的名字來。
玄燁看了一圈,微笑道︰「各自回宮安歇去吧,素貴人留下。」
嬪妃們僵了一會,各自跪安。
出了乾清宮,就有人低低地罵︰「留著那狐媚子干什麼呢?听說她到現在還沒侍寢呢,敬事房里沒有她侍寢的記錄,皇上難道又打算跟她守歲到天明?」
純貴人低笑︰「沒準皇上現在就好這口子」
福貴人笑道︰「你宮里的逸常在不是與她交好麼,去問問看她用什麼法子套住皇上的,居然不用侍寢就升作了貴人」
純貴人哼一聲︰「她要是知道,也不至于被禁足了。」
「也是,說是好姐妹的,結果逸常在被幽禁,沒听她求一句情,還是人家僖貴人有心……」
乾清宮東暖閣內,流素托著腮撅著嘴︰「皇上,你這是把臣妾擱在風口浪尖上呢,擺明了招人口舌」
「怎麼,你這就怕了?以後有你被人說是非的日子。」
「原來皇上也知道是個是非地啊。」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是非,不過愛說是非的女人,朕不喜歡。」
正說著,魏珠打了水過來伺候玄燁洗漱,流素起身道︰「你下去吧,我來。」
魏珠忙笑道︰「小主不必跟奴才們搶飯碗吧,小主要是把這些奴才們的活兒都包攬了,那奴才們可不得回家種紅薯去?」也就他是跟玄燁從小一塊滾到大的才有膽量開這玩笑,別的太監早就噤聲了。
流素听他說笑,知道他對自己與旁人不同,便噗哧一笑︰「單你這猴兒嘴,我便比不上,你要是去種紅薯,皇上听誰說笑話去?是不是啊皇上?」
玄燁心情很好地听他們拌嘴,笑道︰「他說的很是,不過香芩也喜歡搶他的活干,就不見他說什麼,可見他是沖著你來的。」
「喲,想是魏珠覺得臣妾伺候人不如香芩地道。」
「那還真是,小主那手女敕得水蔥似的,香小主到底出身和您不同,一看就是有區別的。」
流素抿嘴笑,听著他當著玄燁的面就捧高踩低,直接把香芩貶了,玄燁卻也不生氣,心想這個太監果然與旁人不同,玄燁對他縱容至斯,比曹寅和納蘭性德也不差,絕對不是個好惹的角色。
魏珠麻溜兒的伺候玄燁更衣洗漱過,流素卻還坐著,心里尋思這架勢應該不是趁著除夕喜慶要把自己給辦了,多半一會還得回西暖閣去。
誰知魏珠退下後,玄燁拉了她到炕床上坐著,炕上熱熱的,麂皮軟枕倚著極是舒適,見流素還抱著那個快冷了的手爐,從她手里抽了扔到炕頭上,笑道︰「都涼了還抱著做什麼,你喜歡朕回頭差小珠子送到你那兒去。」
流素心想不過是沒處扔才抱著,否則誰愛抱著個快冷掉的銅疙瘩。
玄燁拉了她並肩躺著,外頭燈火通明,整個乾清宮除夕都要亮著燈,午夜時分要開始燃爆竹煙花,從前在承乾宮是冷清些,雖有佟妃在,年節物資不缺,可這種熱鬧場景卻是見不到的。
「今夜留下來陪朕守歲,明兒天不亮朕還得去太和殿與百官行朝賀儀式,在太和殿與王公大臣同宴,也就這會兒能清靜一下了。」
流素是知道的,皇帝也不好當,文武百官六七點就得在午門外候著,那住得遠和就跟皇帝一樣,別想睡多會兒,尤其這天冷得耳朵都要掉,大年初一的還得精神十足地趕來赴宴,她真不覺得這君臣之間有什麼好高興。
不能睡懶覺被她視為穿越來清朝最痛苦的事,不過看看玄燁,她心理就平衡了,九五至尊尚且如此,何況她一個穿錯了時空的小女子。
「那皇上就快睡會兒吧。」
「朕不睡,還要守歲,你累了就閉著眼睡會。」他側過頭小心翼翼將手從她頸下穿過去,另一只手將她頭上發簪珠花都拔下來,解散了長發。
流素道︰「臣妾還是回了西暖閣再睡,這會都還沒洗漱。」
「今晚上不去,你要洗漱朕讓小珠子打水來。」
「那還是不要了。」睜著眼躺一晚上吧,她覺得枕邊有個男人真沒辦法睡得著。她偷眼瞟一下玄燁,見他也正看著自己微笑,不禁有些窘︰「皇上沒話要說?」
「朕沒有,你有話就說,朕听著。」
「皇上留臣妾,不是有話要說麼?」
「朕只是想看著你。」
流素甚是無語,只好閉上了眼假寐。過了好一陣,只覺得手腳不動都麻了,可身邊玄燁一點動靜也沒有,她又不敢亂動,于是偷偷睜眼瞧過去,見他仍是睜眼看著自己,不由紅了臉︰「皇上你怎麼還這樣盯著臣妾看,也不覺得累?」
玄燁嘆了一聲︰「朕也在想,為何你就看不厭?」
流素心想,不過是時間未到而已,這會子還沒得到手,自然看不厭,過個三年五載,就難說得很了。又覺得玄燁將臉攏過來,呼吸溫熱地撲在她臉上,帶著些微的果酒和沉香氣息。她不喜歡有香氣的男人,不過他身上的薰香淡而清冽,並不招人厭。
「朕小時候見皇阿瑪寵愛端敬皇後,冷落額娘,時常會覺得心里頭不平,並不知道什麼原因。有次就問皇阿瑪,他抱著朕說,你還小,不明白。朕說,皇阿瑪,那你就告訴玄燁,玄燁會牢牢記著,長大了才能明白。」
流素听他說端敬皇後的事,不禁來了些興趣,專注地听著。
「皇阿瑪就笑說,你這孩子,等你長大早就忘了。但他還是說了,他說這世上無論是皇帝也好,庶民也好,真心喜歡的都只能有一個人,你喜歡她的時候,她就是世上最好的,你再也沒有興趣去看別人,哪怕她有錯,在你眼里也都是對的,所以你對她的縱容,連自己都無法控制。」
「先皇對端敬皇後真好。」
玄燁輕嘆一聲︰「可是太皇太後很憂慮,她說身為皇帝,要身負天下社稷,兒女情長就得退而居其次,皇阿瑪喜歡端敬皇後沒錯,但他寵她寵得沒了邊,就是錯,因為他是皇帝,他要懂得平衡六宮,要懂得以大局為重。所以太皇太後從來沒責怪過端敬皇後,反而總是與皇阿瑪斗氣。朕記得很清楚,所以朕後來對自己說,做皇帝,就沒有資格去愛上一個女人,他可以寵任何一個女人,卻絕不能愛她。」
流素吃驚地在他懷里側了身,問道︰「那皇上是不愛,還是不想愛?」
「朕也不知道,有時候會很矛盾,心里記著太皇太後的話,有時候又覺得失落,朕也是個有七情六欲的人,如果不懂愛,是否算是個不完整的人?」
「當然算」流素月兌口而出才想起失言,懊惱地伸手按住了嘴。
玄燁卻並沒有在意,將臉埋在她頸窩里,又嘆了一聲,似嘆息,又似滿足的感覺,好半晌才道︰「朕前兩天沒去看你,忽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所以今晚上就把你留著。」
流素突然覺得心口抽了一下,涼颼颼地痛,看著窗外一朵接一朵的煙花在半空散開,又流星般墜落,那種璀璨華光,不過持續得一時便散了。
到底流素還是沒能抗得過睡意,不知何時見周公去了。
寅時未到,流素就被玄燁搖醒了,見他不知何時已穿戴整齊坐在床前,笑著伸手指刮自己的鼻子︰「該起床了。」
流素朝外頭一看,仍是燈火通明,可天色分明漆黑。
「才幾時啊,這麼靜。」
「快寅時了。」
「皇上起這麼早做什麼?宴百官不是要卯時麼?」
「朕都去養心殿舉行過開筆儀式了才來叫你,快起來吃餑餑,這是新年第一頓。」
流素知道餑餑就是餃子,清宮的素餡餃子向來是她的大愛,可這麼早爬起床吃真的很痛苦啊,什麼美味都失去了誘惑力。不過听說玄燁都起了好久,再也不好意思賴著,趕緊起身。這才發現身上坎肩不知何時月兌在一邊,淺妃色蜀錦旗裝已經睡得縐縐的,不禁羞愧地扯了又扯,心想竟睡得這樣熟,想是多喝了幾杯果酒的緣故。
玄燁見狀笑道︰「你昨晚睡的像小豬一樣,朕要抱你去賣了你也不會醒。」
「皇上又不是南巡,很缺錢花麼,要賣了臣妾換銀子?」
玄燁輕捏她的臉頰笑︰「就算朕很缺錢也舍不得賣了你。瞧你這身皺的,好在外頭有斗篷,一會兒披上吧。」
接著洗漱了去吃餃子,乾清宮除了太監沒有宮女,流素只好自己伺候自己。
一碗餃子吃到一半,流素就被什麼硌著了,吐出來一看,是個小銀錁子。「怎麼有這個?皇上是不是太有錢了,餑餑里也擱銀子。」
「朕叫人放的,圖個吉利。」
「往年沒有吃到過。」
「一頓餃子里只有這一個,你以為人人都能吃到?」
流素嫣然一笑,不可方物。乾清宮沒有脂粉,她洗漱後就是純素顏,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而朱,腮凝新荔,半分沒有做作。
「朕要去太和殿宴群臣,著人備轎送你回去。」
流素點頭應了。
回承乾宮的路上,天仍是黑的,離早起向佟妃請安還有會子,流素琢磨著要不要小寐一下。又想起昨晚听玄燁說著話,看著煙花,心里莫名地就抽痛,原來,到底還是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