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守孝的緣故,偏趕著府中急急忙忙的來辦喜事,三位姑娘是個個穿得素衣素裙,純青純綠的,一點花朵子也無。全身上下,除了頭上帶著兩三樣子玉器首飾,都是一點裝飾也無。就這,又怕沖撞了,太太不高興,那些不帶色的都收了去。現在她是最大,又是她的心肝寶貝成親,只得把老太太放在心里。
三人進得門來,月兌下大氅,各自捧了一杯熱水杯子,看著林黛玉直笑︰「這才是幾月的天氣,林姐姐倒是把手爐子給抱上了。再等幾天,這屋子里不得點上火盆子了?果真是打南邊來的,這幾年了,還是沒有習慣過來。這麼怕冷。」
惜春瞅了一眼外頭的天空說︰「我看著倒像是要下雪了呢。往年這個時候,都下來了,就是今年,干冷干冷的。林姐姐,你的衣服真好看。這一打扮像如畫中的仙女一樣呢,誰也比不上了。」就是今晚的新娘子也就那樣了。
林黛玉笑著說︰「就你眼尖,不過還是平常時穿著的,哪里好看了。這離吃席還要一會,你們出來的倒是早。想是急著看新娘子呢。」到底幾十歲的年紀,弄了這麼一身粉女敕的顏色,真的好惡寒啊。畫中的仙女?要知道,慧極比傷,情至不壽啊。當年的林黛玉可就是毀在這兩樣上頭。若是當時,她生得平凡一些,說不定,還能活到老呢。
探春不屑地哼了一聲︰「新娘子?有什麼看頭,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哪個,早幾年前就這麼打算好了的事情。如今不過是心事得償罷了。」想到自己的姨娘和弟弟,這一段時間又被太太給找碴,弄得日子過得不像樣子,慘不可言。自己偷偷送了兩回銀兩,叫她們打發了下人,才算稍微喘了兩口氣。這府里,哪一個不是長了一又勢利眼,富貴心。可憐環兒,總是被欺負得畏畏縮縮的,不成個樣子,叫她心里又是憐又是恨。教訓了他身邊的小廝以後,才知道,這些日子,弟弟竟然連學里都去不成了,听說是太太吩咐,老太太孝中,只要呆在院里守孝,哪里不許去,並交代了要趙姨娘,繡《法華經》,給老太太要在家廟里供奉。可是,卻不給她一針一線,並找借口扣下她的月錢。當真是太不要臉了。況且這樣的喜日子里,也不放她出來,探春惱怒之下去看了她,發現,她眼楮通紅,熬得面黃肌瘦。
迎春皺著眉頭,低聲道︰「你們可曾听說,好像是二哥哥,有些,有些,不大對勁呢。這日子訂得也太急了點。再過一段時間,人好了,清醒了都不願意等,這寶姐姐一來,倒像是沖喜來的。」
惜春點頭道︰「是啊,模糊听說了一句,太太和鳳姐姐都把著不讓談論呢。到底好不好,一會去看看不就曉得了。」
天色漸暗,鹽粒一樣的雪珠子,果然挾著風,打在房頂上的瓦片上,嘩啦啦的,打在竹葉上,沙沙作響。這雪,到底是下來了。
外頭有人說是吉時快到了,請幾位姑娘去觀禮。林黛玉穿好大毛鶴敞,腳上換上鹿皮小靴,扶著雪雁,打著青呢傘,紫鵑早就退居二線了,自動跑到怡紅院里當值去了。四位姑娘一行,向怡紅院里迤邐而去。
剛到門口,便听到了嘰嘰喳喳的聲音,到底是孝中,不敢大肆鋪張,戲班子就沒有請,一群人,冷風中,坐在打好的棚子下頭,喝著熱茶,聊著天。
眼見著院里頭,處處都是大紅喜字,紅燈籠掛得抬眼處都是,族里相熟的人,已經來得差不多了,男的都在一邊由屏風隔著,喝茶聊天,賀喜之聲不絕于耳,由賈璉張羅招呼著,寶玉住的屋子,竟改為新房,處處簇新精致。女賓都在這邊,由王熙鳳招待著。想來還未到吉時,重要人物都還沒有露面。
林黛玉和探春四人,尋了一個地方,不嫌眼,也不靠後,悄悄地坐了下來,看到王熙鳳花蝴蝶一樣穿梭著,臉上笑容滿面,好像這喜事是她心中所想所盼的一般。只是,若是看向她的眼楮,便會發現,那笑容並未到達她的眼底,甚至在眼光閃爍之時,還能尋到一絲惱恨。
不一時,便听到外頭有細細的樂聲傳來,不一時,打外頭進來十二對侍女,手中拿著宮燈,引著一頂轎子緩緩地進來了,本應該是新郎官去迎接的新娘子,賈寶玉卻未出現,倒是鶯兒扶著薛寶釵的手,小心翼翼地引著她走到了堂中,一時之間,人群靜止,倒顯得氣氛詭異起來,眼中有些說不清楚的意味,大家都有些奇怪,新郎呢?這麼大的事情,本來這麼草率得可以了,沒想到,還有更草率的事情發生,新娘子一個人站在喜堂中間,竟然只有一個丫環陪著。看著沒有喜慶,倒有些淒涼。
什麼情況,林黛玉四人相互一看,新娘子都到了,新郎人呢?大家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了。三春搖頭,表示一無所知,這時,只听外頭一陣鬧哄哄,接著進來一群人,果然都是大人物,連成親這種大事,都可以來得這麼晚。
只見一身大紅的寶玉,依舊光彩照人,面如冠玉,俊雅清秀,只是,嘴里卻在不住地說著什麼,一邊的王夫人安慰著說︰「你要好好的听話,一會叫你行禮就行禮,要不然你妹妹會生氣的。」妹妹會生氣?說哪個?四人再次相互看了一眼,最後把目光鎖在了林黛玉的身上。
林黛玉一陣郁悶,這什麼事啊,關我什麼事情,真是坐著都中槍,倒霉啊。好在,她一向臉皮厚,也不覺得有什麼,只是睜著一雙無辜的眼楮,平靜地看著眾人。再看賈寶玉,居然不復從前的靈動,兩眼有些渙散,臉上的笑容也有些呆滯。咦,出了什麼事情?難道,他的通靈寶玉不見了。再往身上一看,果然,那個打娘胎里帶出來的命根子,不見了。怪了,怪了,原著已經改得面目全非,寶玉的寶玉還是沒了。到底是什麼力量在發揮著作用啊。
卻听賈寶玉又說︰「怎麼回事,這里明明坐著林妹妹,怎麼你們都說新娘子是林妹妹啊?到底有幾個林妹妹?我要看一看,看看這個蓋著紅布的姐姐是不是林妹妹。」
都坐到這里了,沒想到還是看到了她,沒辦法,主角效應,到哪里都是閃著光,頂著彩。想不被人注意都不行,傻子都不例外。
王夫人恨恨地瞪了一眼林黛玉,轉臉又去哄騙賈寶玉了,好不容易才讓他拉住那條紅綾,這才開始拜堂。只是,隨著那僵硬的動作,兩個人,還是完成了這個儀式。從此,他的人生掀起了新的篇章。
林黛玉受了她莫名的一瞪,也不在意,反正這出鬧劇的婚禮是注定了的,只是,沒想到,這通靈寶玉,果真是不一般,賈寶玉果真是有些來頭的。只是,寶姐姐,你終于嫁給了他,不知道,你們能不能這樣相親相依相愛地守著一輩子呢,你可要看好了,別到最後,抓不住,讓人給丟了。我可是記得,賈寶玉最後被人家和尚道士給拐走了。
王熙鳳卻是笑得更燦爛起來,仿佛得了什麼寶貝,又仿佛看到了春花一般,在一邊真叫著︰「禮成了,禮成了,趕緊啊,送新娘子進洞房啊。新郎官怕是等急了。」
然後又親自扶了幾個族里的長輩,笑眯眯地說︰「來來,入席,入席,喝喝咱們寶二爺的喜酒,身體健康,萬事大吉啊。」
眾人便拋開剛才的怪異,專心去喝酒去了,對啊,這是人家的事情,自己只是來吃喝,吃飽喝足,走人,才是正事。
寶釵蒙著頭,坐在新床上,透過這紅紗,呆呆地看著那燃燒的紅燭,流著淚的女人一般,只覺得紅得刺目驚心,耳邊還傳來無關緊要的笑聲,說著無關緊要的吉祥話。是的,無關緊要,剛才,就在眾人面前,聲聲叫著林妹妹,尋著林妹妹,就算是傻了,還只記得林妹妹的男人,和自己成了親,真的便能心平氣和一生麼,房間里,除了鶯兒,再無他人,連個喜娘都沒有一個,因為怕有影響,怕外人議論是非。這場婚禮,果然是簡單二字不夠形容的。只是,此時,這心思,卻是翻來翻去的復雜得難受。
鞭炮聲,沒有,嗩吶聲,沒有,大紅花轎,沒有,十里紅妝,鮮衣怒馬的新郎,更沒有!自己想嫁的人,嫁到了,想嫁進的家,嫁進了,想坐的位置,坐到了,然後呢?紅蓋頭,還在蓋著,心卻傷了。
賈寶玉被一群丫環嬤嬤押著進來了,嘰嘰喳喳的叫聲中,賈寶玉歪著頭,有點傻傻的笑容,黑黑的眼珠,和平時也差不多的樣子,只是眼神痴呆了些,不再有往日的靈動,手里不知道誰塞給了他一桿鐵稱,有人叫著快掀蓋頭,有人叫著要先灑喜床,扔喜果,還有人鬧著叫新郎快點倒酒喝交杯酒,寶玉的嘴里卻還在問著,她是誰,她是誰的新娘子,為何在這里坐著,然後,又叫著什麼沒听清楚了,一時之間,亂蓬蓬,鬧哄哄的卻毫無喜感。
寶釵嘴角彎著一個弧度,苦笑,是的,只有苦笑。腰挺得直直的,動作繃得規矩的很,只是覺得自己的心拔涼拔涼的一陣陣的緊得疼,即使一屋子嘈雜的喧嘩聲也不能掩蓋心中的悲涼,是在為自己馬上就要逝去的少女時代感到可惜麼?
外面,雪似乎下得更大了,那雪珠子早就變了,成片成片的落了下來,今年的第一場雪,終于還是落了下來,瑞雪兆豐年,下場雪也好,這樣這個世界也就能干淨一時了。
早早地和三春退了回去,走到外面,風更大了,滿院子的紅紙屑,被風卷著,拋上了半空,然後,又打著旋,翻滾著,落了下來。沒有喜悅,只添淒楚。
願得一心人,白首兩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