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全王宮上下一起共慶團圓。宮內的晚宴依舊是操辦的精美絕倫，可我卻無心欣賞。頭戴赤金紅寶石鳳冠，絲絲珠絡勾勒在殷紅色的華服上，側坐在軒城身邊，這個受萬人敬仰的位置，把酒言歡。軒城看向我的目光仍是淺淺的，不夾雜任何表情。我依然看似榮華得意，仰頭喝下杯中的美酒，冰涼的酒液滑過溫熱的喉嚨時有冷冽而清醒的觸感，含了一縷淡淡的笑，支撐著自己微薄的面子。
音貴人衣飾華貴的斜倚在軒城腳下的榻上，窈窕姿態，回眸百媚生。其他美人則坐在兩側，嬌聲軟語，應接不暇。放眼望去，如一片燦爛的霞錦，艷麗異常。這些娥美嬌娘就如這後宮盛開的花，不知有誰會熬過這個冬天，也不知誰又會在春天悄然綻放。
舞姬身著妖艷的衣裳，舞步蹁躚在這恢弘的大殿上。琴音裊裊，歌喉曼曼。我想離開這片喧囂與繁華，便在敬過各位王公大臣後，以身體不適為緣由，從後殿退下。裙裾如榴花拖沓著，肩上搭著的金針狐絨，素來軟如錦緞的毛卻不知為何扎的脖頸生生的疼。
雪花飛舞，如水銀點點傾瀉。梅花仍盛開著，怒放著喜人的紅。我走在水月湖旁側，霧 沆碭，天接湖色遠山，上下一白。整個湖水已不耐寒冷，湖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月光射在上面，如一整塊純淨無暇的玉璧。我呆呆的望著攝人心魄的美麗，沒有移步。
「公主。」落筱輕輕拉扯了一下我的袖子。「天太冷了，公主還是回去吧。」
只是回憶太過蒼白無力，卻又那麼栩栩如生，帶來的是撕心裂肺的疼。大把的水蒸汽從眼里涌出，頓時凝成了冰晶。無力呼喊的微語，都呵成了一口口氣，帶著殘余的體溫，卻再也喚不出我的思念，我深愛的人。
「喏。」熱騰騰的醇香燻得我緩緩睜開了眼，墨夷思身披藍色狐裘，手執一壺馬女乃酒，遞在我面前。我接過來，喝了一大口，好久沒這樣毫無顧忌的痛快飲酒了，熱氣騰騰的酒融到胃里，有些許熟悉的感覺，心也暖了許多。
「公主。」紫菡把一個檀香手爐塞在墨夷思懷中，墨夷思望了望我，沒有說什麼，從我手中拿過酒，又飲了一小口。
「月光色，女子香，淚斷劍，情多長。紛雪入畫，繪盡離愁。孤單魂，隨風蕩，莫去想，痴情郎。紅塵戰場，千軍萬馬誰能稱王？過情關，怎敢闖，愁斷腸，心悲涼。千古恨，輪回嘗，望這世道無常，注定敢愛的人，一身傷。」我低唱，唱斷天涯路，只唱出了一曲離殤。
我又從墨夷思手中把酒搶過來，喝了一口，仰天輕嘆，眼淚順著脖頸滑進衣襟里，卻化作冰凌，刺骨的寒冷，直插胸口。我低下頭，喃喃的說︰「這首歌，小時曾听皇兄唱，還笑他太過傷感。如今，卻是自己唱著，唱……唱給誰听呢？」便又喝了一口酒，酒精迅速麻痹了神經，甚至全身都有些麻木了。
「公主，別喝了。」落筱勸著我。「奴婢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不要這樣折磨自己啊。」落筱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想我已經是喝得太多了，早已不在乎什麼儀容儀態，我把酒扔給落筱，「喝吧喝吧，一醉解千愁。喝了就不哭了，不……哭了。」我大笑著，內心卻是絲絲咧咧的疼。
「對，喝！繼續！」墨夷思不知又從哪拿出了一壺，「我喝了它，我就會忘了我愛的人，那個不愛我的人，讓他……後悔去吧！喝，嵐兒，干杯！」
「干！」我笑吟吟的看著她，兩支麝皮酒壺撞在一起，發出沉悶的聲響。
「公主……」紫菡無奈的看著我們，勸不動，只好站在一旁。
「嵐兒？」墨夷思喊我。
「嗯？」
「嵐兒嵐兒，我听你唱過歌，彈過琴，還沒看過你跳舞呢？嵐兒嵐兒，我要看，要看！」墨夷思邊喊邊蹦，旁邊的紫菡一直扶著她，怕她跌倒。
「跳舞？」我有些搖搖晃晃，「不行不行，沒有音樂聲，怎麼跳？」
「琴聲？你自己來嘛！」墨夷思咧嘴笑著，又喝了一口。
「彈琴？」我淺笑著，多久沒彈琴了？「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听？」我淺淺吟著，未免傷感。
「那……那怎麼辦？」墨夷思疑惑了，「哦哦哦，找簫聲！白……白沐修呢？宣他來，宣他……進殿奏樂！」
「對對對！叫白沐修，快！」我被她這麼一提起，倒是想起了這個深深牽掛的人。「落筱，宣白大人進宮，本宮要跳舞了！」我興奮地手舞足蹈，大口的喝著酒，任酒精燒灼著嗓子，火辣辣的。我一邊喝，一邊轉著圈。
「公主，公主！」落筱忙攙著我，「白大人不在，公主。」
盡管聲音極小，可我還是感覺到了，像針扎般的痛，如夢初醒。「不在啊……那，叫我皇兄，我皇兄的笛音多麼曼妙啊！我皇兄是不是又陪父王呢，叫我皇兄！」我大喊著，像個任性的孩子。
「胡說！」墨夷思猛的呵斥了我，笑著說︰「嵐兒你醉了醉了，你真不勝酒力。你皇兄，不是死了嘛，不在你身邊了！」她晃到我眼前，握著我的手，指向天上，「你皇兄在這呢！看！看到沒有，他看著你呢，向你揮手呢，你快看看！」
「哪呢哪呢？」我望了望天邊，可是除了蒼茫一片，什麼都看不到。「你說什麼呢！」我推了墨夷思一把，自己也往後踉蹌了一下，「你皇兄才死了呢！他剛才還在，還喂我吃合歡餃呢！你看，他還說我穿上這身華裳格外漂亮呢，他剛還吹笛子給我听，你看，他就在我身邊，他……」我環顧了一下四周，卻沒見到皇兄挺拔的身姿，「皇兄，皇兄呢！皇兄，皇兄你不要離開我啊，皇兄！」我大聲哭喊著，卻沒有看到一個身影，我向前跑去。
「公主！」我听到落筱焦急的喊了一聲，追趕著我。她拉住我的衣袂，「公主，奴婢求求你，回宮吧，我們忘了這些傷心事，回宮好不好？」落筱哀求著說。
「不好不好！」我拼命地搖著頭，「皇兄一定是去與父皇議事了，父皇怎麼這麼殘酷啊，除夕之夜也不讓人好好過，我要在這等皇兄，他說又給我從宮外弄了好東西，要送給我呢！」我沉浸在自己編織的夢境里，無法自拔。
「紫菡，你去多叫幾個人來，不要驚動王與其他人，王後娘娘與公主都醉的不成樣子了，我在這守著她們。你快去找人，快！」落筱對紫菡喊著。
「啊，那你照顧好她們。」紫菡看著面前的兩人，醉的瘋瘋癲癲不成樣子，急忙跑開了。
我站在風中，感到頭上的鳳冠沉甸甸的，一把摘下來扔在地上，頭發被風吹的凌亂，我轉向墨夷思，「思思看我！」我長吸一口氣，感覺身姿輕盈了許多，便舞了起來。
「呀！听到簫聲了嗎，你听！是白沐修的簫聲，嵐兒你快跟著簫聲舞蹈啊！」墨夷思朝我喊著，伴著呼嘯的狂風，她也便跳了起來。
「公主，公主！」落筱扶了扶我，又忙跑過去扶著墨夷思，「兩位公主，我求求你們了，你們不要鬧了好嗎？」落筱「撲通」一聲跪下。
我看著她，停止了跳舞。「這是做什麼？快起來！本宮沒有罰你，誰敢讓你跪？起來起來！」我拉著她，自己也站不穩了。
「公主！」落筱忙站起來，把我扶穩。看著她眼楮里浸滿了淚水，我笑盈盈的看著墨夷思，「思思你看，你看落筱哭了！你快來安慰安慰她，落筱不許哭！」我擦著她臉上的淚水。
墨夷思跑過來，裙擺飛揚。「沒出息。」她笑著說落筱。「你看我的紫菡，從來不哭，多大事都不哭！你，不許哭！」
「好好，奴婢不哭，兩位公主也不要哭了，與奴婢回宮吧。」落筱抹了一把眼淚，拉著我倆的衣袖。
「不回不回！」我一把甩開她，自己跌坐在地上。落筱忙過來扶我，我靈巧的閃躲。「都說了要等皇兄的，皇兄會做雪雕給我看，你看……這雪松軟細膩，一會皇兄下了朝，就該給我雕雪雕了。」我捧一把雪，涼涼的，沁人心。我把雪團成一個團，打向墨夷思。
「呀！」墨夷思挨了打，大喊了一聲。她也不甘示弱。一下子撲過來，抓著雪撒在我的裙子上。「就你有皇兄，皇兄！我哥呢？他哪去了？怎麼不管我？哥！哥！」她喊著。
「你哥！」我冷笑了一聲，心中涌起幾分酸澀，「你哥有那麼多美女佳人，哪還顧忌著你？你等著挨我的打吧！」說著，又團了一個雪球，打向她。兩人翻滾在一起，誰都不讓誰。
「公主，公主。」落筱忙跪下把我們拉開，「地上涼，公主快起來！」她竭盡全力的喊著，拉著我倆的胳膊。可是我正與墨夷思玩的不亦樂乎，根本不听她的，依舊在雪里奔跑、跳躍、翻滾。此時的血與淚，卻真實的融在這一片蒼茫中。
月光冷冷的照在這一片銀白的大地上，看著兩個傷心的女子酒醉。就這樣演繹著自己唱的這一台戲，明知是戲，卻不願回歸到現實中，這只是不知何處的因由而生下的果，卻牽絆了一生，無法抽離。
我與墨夷思在雪地翻滾著，只听到墨夷思歡快的大喊和落筱的劃破天際的高音，我笑了，從未這樣自由過，這種無拘無束的時光，被我再次撿回了。
我抓一把一把的雪扔向她，自己一點點站起來，蹣跚著走著。靴里已灌滿了雪，衣服也濕透了，可卻感覺不到一絲涼了，似乎是真的麻木了。我朝遠望去，那一片漂亮的白璧映在眼前，我不由微笑起來，這樣純白無暇的玉，通常只有手氣好的皇兄在宮外賭石才會贏到。我怔怔站在那，仿佛看到那熟悉的身影，站在那一大塊白璧邊，溫柔地望著我。
「皇兄！」我甜甜地笑著，撲過去，腳一滑，只感覺到是急速下落，脊背貼著冰，刺骨的寒。我的臉邊、衣襟里都灌滿了雪，那雪緊貼胸口，無論我怎樣抖，也抖不掉。我不管它，只是抬頭，皇兄那溫柔的笑臉就在眼前，我舒了一口氣，「皇兄，你總算是回來了。」我伸出手，想要模模他的臉，無奈手臂沉沉的，抬不到那個高度，我淡淡笑了，眼楮微微合上，只听到耳邊似乎有人聲攢動，一聲尖利的吶喊，然後意識逐漸不清醒，最終一切寂靜，終是結束了一切煩躁。
恍惚中，仿佛被人緊緊抱著，厚厚的棉被蓋在身上，身上似冰一樣，從內而外散發著寒氣。一雙大手摟著我，把我貼在他的胸膛前，感受著溫暖逐漸傳遞到我身上，這熟悉的感覺，溫暖而親切的感覺像極了沐修，仿佛做夢一般。我神志不清的輕輕囈語著︰「沐修……沐修……」
環繞著的雙臂稍稍僵硬了許多，手已有些麻木了。他用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已經不燒了。他看著滿屋子忙碌的宮女太監，「你們都下去吧，這有我就行了。」
腳步聲漸行漸遠，門「吱呀」一聲響，被人關上。他看著冷的縮成一團的女子，嘴里聲聲念念的卻還是那個名字，盡管有幾分怨恨，卻也是心生愛憐。他摟過他，將衣襟敞開，想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她。女子似是感受到了溫暖，一個勁地往他懷里鑽，軟綿綿的纏在他的身上。
他索性把衣服月兌下，緊緊地摟住她，吻了吻她的額頭，看著她美麗的面容，看著她不停地說著冷，臉上還帶著淚痕。他心中千蟲萬蟻爬過，終是痛癢難耐，他吻著她，嘴唇蠕動著︰「嵐兒，我再也不要離開你了。無論你是否愛我，我再也不要你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了。」將她抱緊，一把壓在身下，狠狠的揉進了懷里。
只感受到燃燒的體溫把我纏綿的包裹著，給予我無窮無盡的溫暖，我的寒冷一點一點退去，環住他，依偎在他的懷里。紅帳凌亂，窗外的風含情脈脈的吻著簌簌落下的雪，雪茫然而寂寞的含笑承受著，一切盡在籠罩在月色里。
雪花洋洋灑灑的飄著，一夜未停。宮燈矍鑠，此刻的桐鸞宮也是一片慌亂。躺在青木床上的墨夷思，被金絲繡鳶被蓋得嚴嚴的，卻也依舊感到寒冷。
跳動的燭火映紅了她蒼白的面孔，她瑟瑟發抖，夢里俊朗清逸的笑臉在喚著她，朝她微笑。她掙扎著，縱使透進心脾的涼意不斷地把她拉到現實中，但她仍不願醒來。繁花落盡，明知道夢境終會破碎，卻也是執念著要再停留在那個美好的夢中一會，不要重回痛苦的邊緣，那遙不可及的距離，蝕骨的疼。她聲聲念著他的名字，嘴角上揚到一個迷人的弧度，靜等花開。
窗外，黑色的身影守候在這宮殿旁。宮燈暗紅，將他的模樣也繪的憔悴了許多。他眉頭緊皺著，不斷在窗外踱步，打听著墨夷思的近況。他望不見床上人的容顏，只是此刻想著她，陣陣心疼。「思思，讓我用盡生命來保護你吧，讓我治愈你全部的傷口。」長長的一聲哀嘆，淒涼了整座宮闕，驚哭了掠過的蒼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