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剛剛浮上樹梢,月色如綺。窗前的樹被風吹過,微微搖曳的影倒映在窗紙上,仿佛是軒城頎長的身影。神思游弋間,那書上一個一個的字都成了烏黑的瞳仁,與那溫柔的目光相視,一層靜一層涼。心思陡地憶起往日,一顆心竟綿軟如綢,卻也淒涼萬分。眼前燭光灩灩,流轉反映著衣上緞子的光華,我想自己終是不能這樣任性,忙把書一合,「落筱。」我輕喊道。
「怎麼了?公主?」落筱輕輕步入。
「王今日可留宿在誰的宮嗎?我想去看看。」我急切的問著。
「公主總算是開竅了,王終于磨滅了公主的倔強。」落筱笑了笑,靜聲說著︰「王一連幾日都沒有留宿其他妃嬪的宮殿了,王這幾日都在南書房,公主現在若是去,恐怕王還在那呢。」
「哦?」我听聞,有些動容。這樣一直繁忙于政務,怎樣的身體都是吃不消的。「你去把上午思思公主送來的那盒茶葉拿來,泡一壺茶。再叫御膳房采些新鮮的荷葉,煲一罐參湯給王滋補。熬一羹細密些的紅豆米粥,做個白玉蹄花、素什錦、胭脂鵝肝、風腌果子狸、油鹽炒枸杞芽兒,再新做幾碟點心,端給南書房。」
「是。」落筱听我說完,燦然笑道︰「公主如今也是嘗到了寂寞的滋味了嗎?竟把公主這樣固執的性子都給磨滅了,這樣也好,免得公主總要耍耍小性子。」
「你這丫頭,越來越猖狂了不是?還不快下去吩咐?」我假意怒叱她,臉上也蘊著愉悅笑意。
待落筱退下,我走到鏡前重新的描了描眉。丹塵為我換了一身玉渦色的長裙,垂下些金線繡芙蓉的流蘇。長發高髻挽起,別了一支絲絡瑪瑙瓖蝶的金枝步搖,又插了幾只鏤空金銀花、瓖著琢玉串珠的釵子。等插完,頭上已沉沉的了,卻也真的體現出華貴端肅的卓絕風姿。我笑了笑,「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話此時用在我身上,再恰當不過。
宮人端著飯菜,同我朝南書房走著。月華如水,投在我曳地的裙子上,裙擺輕輕飛揚。偌大的南書房已是異常的安靜,殿外的宮人見我來,剛要通報,便被我擺擺手屏退了下去。我款款移步穿過九曲的游廊,剛要踏進正室,卻听一嬌滴滴的女聲傳入耳畔,生生的使我駐了足,隔絕在了殿外。
「臣妾給王準備了清淡的飯菜,聊想著王這幾日朝中政務繁忙,恐怕胃口也不是太好了。臣妾煲了上好的牛骨髓茶湯,還做了幾道清淡的小菜,王用過些再翻看奏折吧。」
「放那吧。難為你了,有著身孕還親自送來。以後這些,安排宮人們做就好了,別累壞了身子。」軒城溫和的聲音驟然響起,卻是那樣的忽遠忽近,飄渺在心頭,卻越發的不真切了。
「這是臣妾分內的事,王後娘娘事務繁雜,這些貼己的事臣妾能做便做了。只是臣妾擔心王的身體,可休要累壞了自己啊。」音若低柔嫵媚的聲音使人听了骨子發酥,倒不像平時的那個驕橫的音夫人了。
「嵐兒嗎?」軒城意味深長的念了一句,只是再說什麼我卻無心再听。穿堂的春風卻絲毫感覺不到和煦溫暖,心中的聲音極力狂呼,眼淚不停忍著在眼眶中打轉,倒是寒了心。
「公主……公主。」落筱見我愣神,輕聲的喚了喚。
「哦。」我應了一聲,不再看去,轉身離開。步伐沉沉,卻忽的覺得每走一步都似有刀刃在腳下般心痛。軒城啊軒城,曾經你與我許下的誓言,卻真的伴隨著這凋謝的梅花一起消逝了嗎?杏花如雨,卻是真的香馥旖旎,春光爛漫。不知日後還有多少這樣的春光?只是無心再去應對了,一顆心,早已全部的給了他,卻也全部的揉碎在這滿園春色里。
落筱攙著我,謹慎的看著我的眼色,不再出聲。我路過蜿蜒的水渠,清泉淙淙卻是那樣純淨的惹人嫌隙。在宮中,還有誰能真正的做到質本潔來還潔去了?倒不如早早的陷入這泥垢里,或許更能歷練出一身清高孤傲的品質。我看著它,拿過落筱手中的食盒,打開蓋子,把一碟一碟的飯菜全倒了進去。看著那水面上漂著的豆花,白色黏稠的使人惡心,「走吧。」我站起,轉身離去。
我的淚,在清冷寂靜的風華宮里流了個暢快。春寒依然料峭的夜里,被褥皆被我的淚染作了潮濕的冰涼。月光沉默自窗格間篩下,是一汪蒼白的死水。又是月尾了。下弦月細勒如鉤,生生的似割著心。月圓月缺,日日都在變幻不定。可人心的善變多端,又豈是月亮的陰晴圓缺可以比擬半分的?
我這樣醒著,自無盡的黑暗凝望到東方露出微白,毫無倦意。是自己終究錯了嗎?竟為這錯,搭上了全部。皇兄、白沐修,所有一切的一切,最終卻化作了這等光景。以為終于擁有了一份歸屬于自己的感情,卻是要含淚笑看他與別人濃情蜜意。帝王的愛,終歸是不能期盼。只是那顆早已被軒城的柔情佔據了的心,那顆驅逐了白沐修記憶的心,卻像這無需再燒的銀碳,蓄成了一灘一灘的死灰。
音若靜默立在軒城身側,軒城沒有抬頭再看她,只顧著翻閱奏折,說道︰「你先走吧,孤還有些奏折未批閱,飯菜一會再吃。」
「臣妾就這樣不如王後娘娘嗎?從前王批閱奏折時,王後娘娘都是在王身邊陪著的,不是嗎?怎地今日臣妾剛站了一會,王就嫌的煩了?」音若憤憤的說著,可語調中卻略有哽咽。
軒城抬了抬頭,漠然的看了她一眼,不再作聲。音若見狀,更覺得不平,繼續說著︰「王對王後娘娘萬千寵愛,可是又得到了什麼?臣妾對王的愛,恐怕要比王後多上千分萬分,可是臣妾只是王手中擺弄的一顆棋子嗎?臣妾知道,最開始王寵幸臣妾,只是因為那是與王後生氣,可是臣妾不在乎,臣妾最大的奢望無非是王能多看臣妾幾眼,要知道,這後宮中,或許只有臣妾對王才是真心實意的。臣妾只希望王能多看臣妾一眼,哪怕一眼,也好。」
軒城看向她,她淺淺的眼窩里卻不停的留下淚水,那楚楚可人的面容,無不叫人心疼。可是自己不愛,就是不愛。或許終是自己的一時沖動,因與黛嵐的賭氣竟頻頻傷害了面前的這個女子,她又有什麼錯呢?無非是一個渴望愛卻得不到的女人的抱怨,可自己早已把全部的愛傾注到了那一人身上,又怎會留下半分再給別人?他微微皺眉,不知如何回答。
「臣妾現在已有了王的骨肉,王還要這樣待臣妾嗎?王……」
「不要再說了。」軒城冷冷的打斷了她的話,「孤的愛今生只能給王後一人,等孩子平安生下,孤就冊你為妃。」
「王以為臣妾在乎的是名位嗎?冊不冊妃又如何?臣妾寧願舍棄一切身份地位,只要能留在王身邊,也是甘願的。孩子……」她冷笑了一聲,「他的母親不能得到寵愛,他亦不能得到父親的疼愛,生下來做什麼?讓他受人鄙夷,遭盡白眼嗎?」說著,拔下頭上插的簪子,朝肚子上扎去。
「你這是做什麼?」軒城猛地站起,扼住了她的手腕。「小卓子!」他大喊了一聲,一個小太監連忙跑了過來。他看向音若,她的胭脂早已被淚水稀釋,面容淒慘。「孩子是無辜的,日後你想要的,孤定竭盡全力滿足你。」他轉向小卓子,嚴厲的喝他道︰「送音夫人回宮,這幾日派人好生照顧,若有絲毫閃失,定拿你是問!」
「臣妾最想要的便是能依偎在王身邊,白頭偕老,相伴一生。可王……這是王給不了的。」她哀怨的看了一眼軒城,悲痛之色越發濃厚,終是轉身,踏出了殿外。
軒城望著她的悄然離去,內心竟也有說不清的惆悵之感。恢弘的大殿此時寂靜的沒有一絲聲音,他的腳底一軟,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
月意深濃,晦暗不明,鶯啼的鳴囀竟也透著無限淒涼。月光瀉在樹下,樹影斑駁,卻映不出此時人的內心,更添孤寂。花弄影,月流輝,水晶宮殿五雲飛。分明一覺華胥夢,回首東風淚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