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瑞回到安定王府的時候,天色已經退去了濃重的黑幕,透出微微的淡藍色。
安定王府的大門前燈籠高掛,蒼白的光暈照著門匾上新做的鎏金大字熠熠生輝,新粉刷的大門鮮明刺目,還留著油漆的味道。
往日底蘊深厚的安定王府,這時候看起來竟然像是家暴發戶。
趙明瑞在門前下馬,隨手將韁繩扔給一邊的小廝,便忙不迭的朝里面跑去。
安定王長年致仕,與皇室朝政疏遠,一直頂著王爺的頭餃過著采菊東籬下的日子,說不出的悠閑自在,但是近日來,他卻連番發病,甚至驚動的皇宮高牆內一直庸庸碌碌的仁宣帝。
仁宣帝听聞這個長年不見面的堂弟大病,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關心,但他將宮里的御醫一波一波的派進安定王府,流水宴一樣巡診,最終卻都沒有診不出個緣由。
最後,還是太醫院院正林安林太醫親自出手,留在安定王府三日夜,才斷言說安定王是大怒之下怒氣攻心引起舊疾復發,凶險異常,只能靜養,不能根治。
這林太醫是仁宣帝的御用太醫,除了給仁宣帝診病,從不出手為外人診治,這次仁宣帝為了安定王竟然動用了他,這讓安定王府一時間在京城中炙手可熱起來!
但平民百姓們其實並不大關心安定王的病,他們更關心總是一派世外高人形態的安定王因何而大怒,還怒極攻心?但林太醫回宮之後話說的含含糊糊,安定王這大怒到底是因為哪樣事情,卻沒有說清楚。這且不妨,八卦自古以來都是人們汲汲不已的追求,所以大家伙兒三三兩兩湊在一起一合計,斷言安定王大怒定然是因為蘇雲,以前的趙流蘇,現在的焱王妃自做主張,毫不留情的月兌離趙氏,月兌離安定王府的事情讓安定王失了臉面,所以大怒;當然,也有一部分人信誓旦旦的說是安定王妃殘殺焱王府太妃的事情讓安定王接受不了,不管怎麼說,太妃終究是他的親妹子,自己媳婦殘殺自己的妹子,也算是骨肉相殘吧?所以安定王才大怒。
安定王為何大怒,這且不說。再說這林安回皇宮復命之後,仁宣帝為了表示對這個堂弟的關愛之情,就從太醫院撥了兩名太醫常駐安定王府,美其名曰照顧安定王直至病愈。
幾日過去之後,安定王的身子在這兩名太醫的調理之下已經大有起色,甚至能下床在院子里走走了,但現下怎麼會突然就又犯病了呢?
雖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但在這個表面平靜,內里已經風雨飄搖的京都,有點政治嗅覺的人,似乎都嗅出了一點不同以往的味道。
趙明瑞急匆匆步進二門,朝安定王長年養花養魚的廣寧院而去。
安定王府被蘇雲一場大火燒了個徹底,如今王府的格局雖然沒變,但是比起以前那百年老宅的樣子,總是少了那麼一絲內涵。這廣寧院也是新建的,木石用料雖然極為考究,但乍一看與別處彩繪鮮明的模樣不同,卻是樸素的很,因此倒是比別處多了些內涵。
趙明瑞奔進廣寧院,就見門外長年伺候安定王的兩個通房丫頭彩鳳和彩鳶正相依站在門外默默相對,眼里都是掩飾不住的擔憂,兩人見他來了,忙退開一步,彎了腰。
安定王妃手段厲害,稍微有些頭臉的姨娘通房就都被她收拾了,這兩個卻從來知道自己的身份,一貫奉承著安定王妃,又常年跟隨安定王貼身伺候,安定王待她們似也不同,所以安定王妃才沒下的去手。
趙明瑞來不及理會她們,直直奔向內室。
他一推門,一陣熱氣就撲面而來——原來自從犯了這個病,安定王就極是怕冷,雖是秋日,他的寢室內卻早就燃起了火盆!
此時,安定王面如金紙,牙關緊咬的躺在床上,鬢邊白發蒼蒼,竟然真有了些英雄遲暮的光景!
床邊兩個身著官服的太醫面容沉肅,正扎針的扎針,把脈的把脈,有條不紊的實施急救!
趙明瑞一見之下,心頭只覺一哽,眼底閃過一抹驚慌,猛然撲了過去︰「父王……」
正在施針的孫太醫一擺手,那把脈的劉太醫立馬轉身攔住了他,冷聲攔阻︰「世子,別擾了孫太醫給王爺扎針!」
「我父王到底怎麼了?你們……」趙明瑞一把抓住了劉太醫的手臂,眸中一抹狠厲閃過,後頭的話卻再也說不出來了。
他頓了頓,看向一臉蒼老,毫無生氣的安定王質問道︰「父王晚上的時候還是好好的,怎麼一夜之間就……」
他話音未落,劉太醫已經面露不虞,打斷了他的話︰「下官已經說過,王爺是舊疾,隨時都可能犯病……」
趙明瑞一听劉太醫開口的話,只覺心口一陣怒氣上涌,不由冷哼一聲道︰「這番話你說了不下十遍,本世子耳朵里都起繭子了……」
趙明瑞的話剛說了一半,床上就傳來了一聲慨然的舒氣聲,他心頭一動,下意識抬頭看去,就見床上眼眸緊閉的安定王眼皮動了動,然後緩緩睜開了眼楮。
安定王眼神沒有焦距,似乎有些茫然。
「父王!」趙明瑞一見之下趕忙扔下劉太醫奔到床邊握著安定王的手喊道,「父王,你感覺怎麼樣了?」
「瑞兒……」安定王聲音嘶啞,定定看向趙明瑞,眼神才有了些焦距。
「父王,我在!」趙明瑞問握住了安定王的手,額頭上忽而一陣涼颼颼的,他這才驚覺自己剛才竟然出了一頭的冷汗!
他不是傻子,這兩個太醫為何而來,他比誰都清楚;有那麼一瞬間,看到這兩個人在安定王的床頭上擺弄那些明晃晃的針,他真的以為……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關于自己名義上的這個父親是可有可無的,可是,原來,他竟然這麼在乎這個人嗎?
這一刻,看著燭光下安定王晦暗蒼老的容顏,趙明瑞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澀澀的感覺!
這時候,孫太醫已經站起身來,他一邊擦拭著額頭上的冷汗一邊收拾東西,笑著對趙明瑞道︰「世子,王爺已經沒有大礙了!派人好好照顧著,下官先行告退了!」他提起藥箱,轉身朝桌邊走去,桌子上擺放著筆墨紙硯,劉太醫這會兒已經開了一張方子出來。
他見孫太醫走過來,將藥方遞到了他手中︰「孫大人看看!」
孫太醫拿起藥方看了兩眼,似乎又想起了什麼,抬頭囑咐趙明瑞道,「世子一定謹記,王爺如今受不得刺激,一定不能惹王爺大喜大怒!」
趙明瑞點了點頭︰「本世子知道了!」
看著兩名太醫開始小聲的商量藥方,趙明瑞轉身替安定王拉了拉被子。
昏暗的燈光下,只見安定王的眼珠子轉了轉,張了張口,蒼老頹然的聲音虛弱的響起︰「本王知道自己這身子怕是撐不了多少時候了,瑞兒……答應父王,別再往焱王府跑了……」
安定王這句話一出,趙明瑞面色登時一暗,轉身打斷了安定王的話,對身後的劉太醫和孫太醫道︰「你們出去開藥方!商議好了,再拿來給本世子過目!」
劉太醫和孫太醫听聞,相視一眼,交換了個眼神,雙雙應道︰「是!」便提起藥箱,一前一後退出去了。
趙明瑞目送他們出去,剛一轉身,便見床上沉沉無力的安定王已經坐了起來,一臉沉肅,目光犀利,哪里還有剛才病重之人的形象?
他心下一驚,眼眸一眯︰「父王!你是裝病?」
「本王不裝病,怎麼騙得過那只老狐狸!」安定王不屑的冷哼一聲,面上一抹狠厲一閃而過,咳嗽了兩聲道,「不過……這次本王的確是著了他的道了!要不是彩鳶發現的早,本王只怕這會兒真的就病了!」
「此話怎講?」或許因為自己是安定王府唯一的男丁,所以從小到大父王做什麼事情從來不會瞞著自己,而他也一直都知道父王隱藏在醉臥山林的閑適之下的野心,尤其是近日來,父王可以說已經將自己的心思完全撕去偽裝擺在了自己面前。
燭光下,安定王須發皆已花白,年輕時候高大挺拔的身體也早就發福,背也悄悄的彎了下去,但面上仍舊可以看出曾經的俊朗不凡,還有眼底那抹野心勃勃的銳利鋒芒,與年輕時候,也是絲毫不差!
趙明瑞看著這樣的父王,眸光慢慢幽深。他的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似乎為母妃感到揪心,又似乎是對眼前的男人感到由衷的厭惡。
不管如何,母妃對這個男人可以說是掏心挖肺的,母妃千錯萬錯,手上沾滿妾侍姨娘們的鮮血,為的也不過是這個男人,可是這個男人除了給了她兩個孩子,甚至都不屑于去看她一眼!
其實,很久以來,眼前的男人在他心中,就是個沒有感情只有野心的怪物,他不止對母妃無情,甚至對于他的子女,他也一樣無情,昭華入獄,他不聞不問……那可是他的親生女兒!
至于……彩鳶彩鳳在外人眼里如此得寵……不過因為她們兩人不光是他的通房丫頭,還是他手下出色的暗衛。
有時候他不由去想,他有親人嗎?有朋友嗎?為了那個九五之尊的位子他浪費了自己的一輩子,這值得嗎?
忽然,安定王帶著輕蔑的聲音響起,將趙明瑞的心神拉了回來。
「那兩個太醫在本王的藥湯里加了一味吃了可以令人渾身無力的藥物,這種藥物少劑量的只會讓人渾身酸軟無力,嗜睡,但要是用多了,就會令人發生休克,甚至死亡。當然,要是用得好,這種藥物是極難被發現的,但這兩個膿包下的藥太重了,彩鳶一聞就聞出了味道!」他說的有些得意洋洋。
彩鳶彩鳳可是他花了大價錢教的,不光琴棋書畫這些取悅人的技藝高超,武功醫術毒術甚至是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也都有涉獵!
「那父王是沒事了?」趙明瑞听著安定王得意的話,忽然心頭一陣堵得難受——在安定王這里,彩鳶彩鳳受到的關注程度,遠遠比他與昭華這對嫡出的親生兒女要多得多。
「哈哈……這種藥讓人休克的程度端得看那人的體質如何,其實這兩個庸醫下的劑量根本不足以撼動本王,本王不過是將計就計!」這兩個太醫是仁宣帝選出來放在他身邊的眼線,該做做戲的時候自然是要做的。
安定王眼底的輕蔑在燈光下熠熠閃光,趙明瑞看著他,微微轉開了頭,輕輕沉吟︰「這到底是什麼藥?竟有這樣的功效!」他挺拔的身體坐直,似乎褪去了情傷的頹廢,整個人都沉穩了不少,「會不會對身體有什麼傷害?」
「還不清楚,不過,應該問題不大!彩鳶已經在查了,相信很快就會有結果!」安定王長嘆一聲,話頭一轉問道,「瑞兒,你今晚是不是又去焱王府了?」
趙明瑞面色一暗,抿唇道︰「是又如何?」
燈光下,趙明瑞俊眉修目,鼻梁挺直,儒雅俊朗之中透出不屈的倔強,下巴上青色的胡渣讓他顯得粗狂了許多。
「流蘇不是本王的親生女兒,想必你已經知道了!」安定王看著他的神色,嘆了口氣,微微沉吟道,「本王年紀已經大了,你是本王唯一的兒子,你有什麼心願,本王自然要幫你達成!」說著,安定王忽然冷哼一聲,聲音驀然一高,「男子漢大丈夫,想要的東西就要奪過來,整天這麼頹頹廢廢的躲著看人家算什麼?」
「父王?」趙明瑞只覺心頭一跳,下意識看向安定王,「父王的意思是?」
「本王的心思從來不瞞著你,你也早就知道。」安定王冷然看來,眼底有著堅決,「現在流蘇已經是元晟的王妃,不管他們感情如何,元晟喜不喜歡她,只頂著焱王正妃這個名頭,元晟就不會放了她,所以,你若想從元晟手中得到她……」
「就必須要比元晟強大!」
「父王,你想要的未必是我想要的!」趙明瑞一听,面色一冷,站了起來。
父王一直想讓自己協助他成事,以前雖然沒有明說,但明里暗里設了多少圈套讓他上鉤他還不知道嗎?
真當他是三歲小兒嗎?他是想得到流蘇,但是他還不想擔上這個亂臣賊子的罪名。
當然,若是別人來勸他這話,或許還有點用處,但是安定王……哼!他太了解他的這個父親,他許下流蘇這個誘餌,為的不過是他能幫助他奪下仁宣帝手中的江山!
他哪里有一點是為了他?單單憑著這一點,他就不會站在他這一邊!
「瑞兒……」安定王怒哼一聲。
趙明瑞拂袖冷哼︰「父王做什麼,兒子不過問,但是兒子也不是傻子!」竟然為了自己的私欲,就想要將親生兒子拉下水?這樣的父親實在讓人心寒。
「逆子!」安定王怒呵一聲,「你以為你能撇的清嗎?你是本王的兒子,早就跟本王綁在一起了——在外人眼里,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本王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兒子?你妹妹現在生死未明,還不是因為皇帝昏庸?就是為了你妹妹,你也該有些血性。」
「還有你母妃,你就想讓她後半輩子不見光的過日子嗎?」
趙明瑞背對著安定王,冷冷道︰「看來父王身體已經無恙了,那兒子就先告退了!」
說完,趙明瑞拂袖而去,安定王喘著氣頹然倚在了床上。
不一會兒,彩鳶輕輕推門走了進來,上前替安定王蓋了蓋被子︰「王爺,你過于急躁了!」
安定王看一眼彩鳶︰「是本王太小看他了,總以為他為情所傷,便一葉障目了,誰知道?他竟然看的透徹!」
彩鳶一邊替安定王捏著手臂,一邊道︰「奴婢說句大不敬的話,世子雖然年輕,但做事的氣派絲毫不差王爺當年——其實,奴婢覺得世子雖然沉浸痛苦卻仍然能清楚明白的看透世情,王爺應該高興才對,世子英明睿智,不愧是王爺的兒子!」
彩鳶這話說的安定王的神色松快下來,微微點了點頭。
彩鳶見此,又道︰「王爺只有世子這一個兒子,就是打下偌大的……家業來,將來還不是要世子繼承?奴婢也相信世子若是成為……定能將王爺打下的家業發揚光大!」
「王爺也不必太過憂心,世子這會兒可能扭不過彎來,總覺得王爺是想利用他,不顧他的生死,只要世子明白過來王爺做著一切都是留給誰的,就好了……等會兒讓奴婢去勸說勸說!」
當年安定王和仁宣帝的恩怨,彩鳶和彩鳳隱隱都能猜到一二。她們也早已看出安定王多年的部署中報仇的目的居多,對後路的考慮嚴重不足——誰能保證這種事情沒有萬一呢?
成王敗寇,萬一失敗,後路不提前安排好,那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雖然她與彩鳳都是暗衛出身,但是暗衛也是人,更何況她們跟著安定王過了這麼多年舒適安逸的生活,早已經不是當年的心態!
她這番話絲毫不提起安定王和仁宣帝當年的恩怨和安定王此時的心態,句句卻透出對趙明瑞的夸贊,人之常情,都望子成龍。王爺就算一心想要復仇,不惜付出任何代價,甚至也不喜歡世子,但世子總是他的親生兒子不錯,她不信為人父母的真能一點都不顧慮自己親生骨肉的生死!
除非王爺真想就此絕後!
果然,她這話一說完,安定王面上松快的同時眼神也微微有了一絲沉寂。
彩鳶低頭微微彎唇,手下輕輕給安定王揉捏起肩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