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她不知睡了多久,再次醒來的時候,觸目依舊是漆黑一片,鼻端有著濃重的霉味和灰塵氣息。
她活動了活動手腳,眨了眨眼楮,待適應了眼前的黑暗,她才扶著地,慢慢站了起來。
她從小怕黑,縱然經過了這麼多事情,她已經不再如從前一樣懼怕黑暗,但眼前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還是讓她的心底有些微微的不舒服。她的目光落在那釘得嚴絲合縫的窗台上,眼底玄金色的光芒微微一閃——外頭想必已經是明天了吧!
她抬步想朝窗邊走去,忽然,腳下一股肉呼呼的感覺傳來,一聲顫抖著小心翼翼的貓叫響了起來。
她退後一步,朝腳下看去,未待看清腳下的物事。諾大的黑貓已經一個猛子扎進了她懷中,肉呼呼沉甸甸的身軀微微顫抖著,綠瑩瑩的眼楮閃著委屈的光芒,在這黑暗中,仿佛兩盞小小的明燈——原來,在她被黑衣人迷暈帶走的時候,黃泉也跟著來了!
恍然,她就笑了,眼底卻有濕濕的酸澀蔓延。她緊緊抱住黃泉,心中的那一絲不舒服褪去,一種暖暖的感覺蔓延開來。她輕撫著黃泉的毛發,唇角一抹發自內心的笑容綻開。
她說︰「黃泉,以後我一定好好對待你,等咱們有錢了,天天都給你吃全魚宴!」從小就是,每次最落魄的時候,都只有這只貓陪著她,不離不棄,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
「喵喵!」黃泉鄙夷的仰頭看向她,一邊還轉頭看了看自己的肚皮!
「你是說賣鳥毛的錢就夠咱們花八輩子了?更何況,我踩了你的肚皮,至少先賠賠罪也是要的?」蘇雲挑眉,眸中一抹幾不可察的欣慰,手下卻不客氣的狠狠扭了它的皮一把,「肥貓,除了吃喝睡,你就不能把眼光放長遠點兒,那都是咱們將來安身立命的錢!」
雲門要重建,哪樣不要錢?這肥貓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可是,她更知道,這是這只有靈性的貓兒在斗她開心。
「喵喵!」黃泉繼續反駁。
「你是說偶爾吃一頓?」蘇雲沉吟著,遲遲不做回答,斗得黃泉一陣抓耳撓腮。末了,她才緩緩說道,「這倒是也可以。等見了元晟,跟他商量一下,只要他不覺得你吃的太多,應該就可以!」
蘇雲話音未落,外頭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傳來,接著一陣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傳了進來——
男子的聲音在問︰「醒了嗎?」
「屬下已經給她喂了解藥,應該已經醒了!」這是一名女子的回答聲。
蘇雲抱著黃泉站在當地,不再說話,右手有一下無一下的撫著它的毛,等著來人進門。
果然,不一會兒,一陣鎖鏈的嘩啦聲傳來,破舊的木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刺眼的陽光照進來,逆光看去,明亮的光束中,可以看到紛飛的灰塵。
錦袍玉帶的男子站在門口的光芒里,清雋儒雅的風姿一如從前。只是,這些時日不見,他本就清瘦的身影越發清瘦,儒雅俊朗的臉上,眼眶都有些微微的下陷,精神倒是還好,只那一雙漆黑的眼楮里卻透著一種從沒有過的決絕之意,似乎,有什麼不同了!
「流蘇!」來人執拗的喊著她這個名字。
「趙明瑞!」蘇雲也同時開口!
光明在門口隔斷,蘇雲站在黑暗中,臂彎中抱著黃泉,廣袖垂落,素白衣衫已經有好幾處污損,但在黑暗中依舊白的耀目,那一頭烏黑長發上也沾了些柴草的碎末,襯著那張清冷的小臉,卻絲毫沒有邋遢之感。再看那雙雲遮霧繞,漫不經心的瞳眸中,幽幽明光閃爍,隱隱卻有著絕世的風華。
趙明瑞眼底浮光掠影,一時只愣愣的看著她,忘了回神!
「能不能,給我換間屋子?我住不慣柴房。」蘇雲不待趙明瑞開口,忽然道。
只見,趙明瑞面色一愣,神智收攏,眸中綻出一抹驚喜,忙答應道︰「當然可以!」
昨晚將她抓來,他就迫不及待的想要來看她了,但是,他害怕看到她恐懼驚慌痛苦流泣的樣子。這短短的半宿,他想了很多見到她時,她的樣子。卻唯獨沒有想到,她會淡定的問他「能不能給我換間屋子,我住不慣柴房!」
再看看這簡陋的要命的柴房,趙明瑞的臉色有一瞬間的陰鷙——那群白痴,竟然膽敢將流蘇關在這樣的地方?
……
不多久之後,兩人坐在了窗明幾淨的蕙蘭小軒中,桌子上是豐富的早點。
蘇雲坐在桌邊,埋頭不緊不慢的吃著小籠包,對面黃泉將後蹄子撐著椅子,兩只前蹄端著碗,正趴在桌子上,埋頭與一條紅燒魚做斗爭,嘴上一圈油光閃亮。
趙明瑞則在一邊好脾氣的看著桌子上大快朵匿的一人一貓,還時不時替蘇雲布布菜,一臉的柔和。
終于,蘇雲放下了筷子,拿起一旁的布巾擦了擦嘴,看向了趙明瑞!
「抓我來,有事情嗎?」
趙明瑞似乎有些緊張,放在腿上的手攥了起來︰「你怪我嗎?」怪我將你抓來嗎?
蘇雲搖了搖頭︰「人各有志,我怎麼能勉強你?」你要跟著你爹走,我也沒意見!
顯然,蘇雲是答非所問了。但趙明瑞听了,卻是長舒了一口氣︰「流蘇,我是為了你好!元晟心術不正,再過不久,京城怕是不平靜,你留在焱王府,只怕會被殃及!」北地風雨飄搖,流言四起,元晟非但沒有露面,反而從焱王府中傳出消息,焱王府萬事全部歸于王妃處理!
很難保證,元晟是重傷還是已經死亡。那晚的刺殺,計劃周密,且都是派出了一等一的高手,據他們所說,焱王是生死未明……更何況,為了防止元晟偷偷潛回北地,離京的各條要道上,父王已經布置了高手守候,嚴格盤查過往行人,這兩天下來,絲毫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趙明瑞現在,已經基本確定,元晟已經死了!
他留心看著蘇雲的面容,她面容精致,眉眼淡淡,習慣了披散著的長發流水一般傾瀉下來,在陽光下熠熠閃光,看不出絲毫的悲傷之意。
他心中不由升起一抹雀躍高興。或許元晟這個夫君,在她心里也並沒有那麼重要!
「請叫我蘇雲!從我出嫁的那一刻,就與你,安定王府和趙家,再也沒有關系!是生是死……」蘇雲忽然抬頭,端詳了趙明瑞半晌,眼底一抹鄭重決絕的目光一閃,她一字一句的說道,「我願意!」然後理也不理趙明瑞,端起茶杯就去喝茶。
陽光從她頭頂照下來,她一身白衣像及了孝服,烏黑的長發上又是一點裝飾也沒有,這樣素淡的裝扮看在趙明瑞眼中,只覺刺眼以及!
而,「我願意」這三個字仿佛魔咒一樣,徹底將他剛才的喜悅打散,听在他耳中不啻于蘇雲對元晟的表白和生死相隨。他心頭一時大痛卻也瞬間涌起了這段時間以來,積累的所有怨恨。
「你就那麼願意陪著他去死?」他的聲音不由帶了些冷厲。
「感情貴乎,生死相隨!」蘇雲迎著陽光,眯眼把玩著手中酒杯,素淡如蓮花的面容,看不出一絲情緒。
既然趙明瑞誤會了,那她就讓他誤會到底好了。
她沒有解釋的必要。
「元晟已經死了,你一介女流,連他的部下都不肯信任你,你再堅持,又能如何?」趙明瑞忽然怒吼出聲,「你可想過,這麼做的下場?」成王敗寇,她一個女子,就算成事又能如何?再說,他也不相信,她有這本事!
這一刻,他多麼希望他才是元晟,哪怕已經死了,在她心里,卻依舊可以為了他去堅守一些東西。
「你如何知道?」蘇雲眉眼之中一抹厲色一閃,把玩著茶杯的手停了下來——雖然早就知道皇宮的暗殺是安定王所為,但是趙明瑞,她從沒想過他也知道!
看來,趙明瑞的確已經與安定王同流合污了!
趙明瑞一愣,眼底一抹晦澀凝光閃過,很快道︰「別忘了,我是安定王世子!」
「北地留言四起,人心惶惶,但是只要元晟一露面,這些很快就都能壓制下去,可是,他非但不露面,反而傳出了將一應事宜都交給你來決斷處置的消息,他不是出事了是怎麼回事?」
「是嗎?那你也未免太自信了些!」
蘇雲聲音慵懶,听不出絲毫情緒,那明明是雲遮霧繞的眉眼之中,卻似乎有一道利光能看透所有,趙明瑞心下不由微悸。
「流……雲兒!」趙明瑞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你跟著我,總不會吃虧的。將來,我會給你這世上每個女人都羨慕的尊貴。好不好?」
趙明瑞的姿態放得很低,眼窩微微凹陷,漆黑的眼楮里透著說不出的祈求!
蘇雲看著他,心中一抹輕輕的嘆息,緩緩抽回手來︰「世子所以為的尊貴,並不是趙流蘇所要的。」她說這句話,是為趙流蘇說的。這個與自己有著一模一樣面容的女孩,當時求得,只是一餐飽飯,一世安穩,但是趙明瑞,卻在她最需要她的時候將她推開了。
「那你要什麼?你說!我都為你奪來!」趙明瑞輕聲的哄勸。
「如果世子真的想給趙流蘇什麼,那不如……」蘇雲唇邊一抹淡淡笑意,她看著趙明瑞抬起頭,殷殷的望著她,才緩緩道,「給她多燒一些紙錢吧!」
「你說……什麼?」趙明瑞驀然站了起來,眼中一抹陰鷙閃現,「本世子當時雖然不顧你的請求離開了,但是後來本世子已經知錯了,任你想要怎樣,都可以。你為什麼這麼狠心,一點機會都不肯給本世子?」
蘇雲也站了起來,她看著趙明瑞的眼楮︰「你真的愛趙流蘇?」
趙明瑞不解的看著她。
「那麼,你怎麼能認不出眼前的人,根本就與趙流蘇是不同的人!」
蘇雲一句話,讓趙明瑞如遭雷擊。他的眼底晦澀復雜的光芒夾雜著深切的痛楚涌上來,一瞬間,他挺拔清雋的身形似乎失去了支柱,微微搖晃了兩下,下一刻,眸中一抹利光一閃,卻是猛然上前揪起了蘇雲的領口。
「你到底是誰?」
蘇雲神色不變,冷冷看著他,眼底雲霧之下一抹清冷淡淡流瀉︰「我是誰,有這麼重要嗎?」說著,蘇雲安撫的看了一眼旁邊警惕的直起身子,瞪著眼楮看著趙明瑞的黃泉。
趙明瑞眼底一抹明光閃爍︰「流蘇……被你們弄到哪里去了?」
他早就不止一次的懷疑眼前的女子不是流蘇,但是,她們明明是一模一樣的啊!甚至連手腕上的胎記都絲毫無二,那樣朝夕相處,摯愛于心的女子,他怎能認錯?
可是,她的性子,又怎麼會變的那麼大?他將這一切歸于經受過大的刺激之後,流蘇的性情才大變。更深一層的意思,他不願,也不敢去多想。
直到這個女子再一次說自己不是趙流蘇……
他不能再自欺欺人的欺騙自己了,他該問個清楚,他溫柔天真的流蘇,到底去了哪里?
「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蘇雲淡淡道,「流蘇與我,是孿生姐妹。這就是我們為什麼長得這麼像的原因。」
趙明瑞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楮︰「不……不可能!」
「這件事情,你父王母妃應該最清楚——」蘇雲忽然朝他微微一笑,眼底一抹寂寥涼薄一閃而過,「當然,他們都以為我已經死了!」
「流蘇呢?」趙明瑞恢復了鎮定,眼眸之中的凝重卻驀然加深了,「流蘇在哪里?」流蘇的姐妹,他沒有興趣,他現在迫切的想知道流蘇的……生死!
「流蘇已經死了!」蘇雲眼底一抹悲痛劃過,趙流蘇是她孿生姐妹的話,她也只是猜測,並沒有實在的證據。但是,她卻需要用這個借口來說動趙明瑞幫助她去完成一些事情,當這些事情都水落石出,那麼,流蘇和她的關系,也就會明了了!
「她的死,你的好妹妹昭華郡主最為清楚!」
蘇雲的聲音很淡,听在趙明瑞耳中,卻不啻于千斤重擊。
趙明瑞咬牙,眼底的悲痛仿佛滾滾烏雲壓頂而來︰「你……胡說!」他怒吼,猛然抬手將桌子掀了起來。那一瞬,他迸發出的力氣使那張盛滿食物的桌子凌空飛起,又重重落下,杯盤碗碟紛紛落在地上,各種精致的糕點食物菜肴漫天飛舞!
杯碟食物匯集成的雨中,蘇雲沒有躲閃。一塊碎瓷片濺起,打在了她的額頭上,瞬間,黑發之下,一道濃黑的血跡緩緩流了下來。
黃泉一見,不顧一地的狼籍,猛然躥向蘇雲,圍著它團團轉。
當一切都摔落在地,室內再一次恢復寂靜的時候。趙明瑞眼中,兩滴晶瑩的淚水重重的滴落,碎裂!
「我有沒有胡說,你心里清楚!」
蘇雲的話,再一次殘忍的撞擊在他的心上。
他雙手抱頭,蹲了下去,嗚咽的哭聲傳出很遠。
蘇雲沒有上前,就站在原地,冷冷的看著這一切。在她看來,趙明瑞一步走錯,痛失愛人,可憐可嘆的同時卻也可悲可泣。
人的一生,總是在不斷的犯錯誤,然後承受後果。
當然,若然趙流蘇真的是她的孿生姐妹,那麼,她與趙明瑞就是堂兄妹,也是不能在一起的。想到此,她似乎記起了什麼,眼底一抹嘲諷一閃而過。
「這是這是怎麼回事?」
忽然一聲怒吼傳來,安定王手執一串佛珠,身後跟著他的兩個通房彩鳶彩鳳,大步走了進來。
安定王一身灰色長袍,束發用的也是木冠,一身樸素,像是修行的世外之人,但當他看到室內的狼籍和蹲在地上痛哭的趙明瑞時,眼底一瞬的失望和痛心閃過;待看到蘇雲,驀然迸發出的怒氣,卻讓人不寒而栗。
「來人,將她給本王關到水牢里去!」
安定王話音未落,趙明瑞卻驀然站了起來︰「誰敢?」
「你還護著她?」安定王怒道,「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孩兒清楚的很!」趙明瑞看也沒看安定王一眼。
安定王大怒︰「你是想讓本王連你也一起關了嗎?」
趙明瑞這才抬頭看向安定王,卻是冷冷笑道︰「父王不是說,孩兒跟隨父王,就可以與焱王一爭嗎?」
「如今,孩兒只是將妹妹接回來敘敘舊,父王緊張什麼?」
安定王狠狠哼了一聲,怒視蘇雲半晌,一甩衣袖,對著趙明瑞道︰「你跟本王去書房!」說著,便怒氣沖沖的轉身出去了。
蘇雲站在一片狼籍中,白衣染塵,額頭還在流著血,雲霧遮掩的眸子仿佛沒有焦距,卻又仿佛將一切都收進眼底。
趙明瑞大步走到她身前,抬手想為她處理一下傷口,卻似驀然想到了什麼,眼眸之中一抹沉痛一閃而過,手又放了下去。
轉身喊道︰「來人!」
兩名穿著藕荷色衣裙的丫鬟應聲而入。
趙明瑞看她們一眼,淡淡道︰「好好照顧小姐!」說完,便轉身朝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