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日與蕭梓杰一別,原元出了府衙大門便捂住胸口,踉踉蹌蹌一個跟頭倒在地上,她心里疼得厲害,比刀割還要鋒利尖銳的疼。
還以為那麼多年心腸已經比石頭還硬。
原來,只是不曾被踫擊。
就像夏天誰在席子上面腿上被咬的小疙瘩,不抓不撓,便不疼不癢。
大雨滂沱起來。突然而至的大雨。
這是四月里的一場春雨,帶著轟轟烈烈的氣勢。
山雨欲來風滿樓。
原元的身子輕飄飄地飄搖,沒有重量,沒有目的,沒有連貫,也沒有停頓。
那一年她出生,他兩歲。
那一年她兩歲,他四歲,懵懂不知世事。
那一年她六歲,他八歲,始記得喚他作「梓杰表哥」。
那一年她十歲,家里的私塾老師教她念「此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一抬頭看到胡楊母下十二歲的他清俊的眉眼。
那一年她十三歲,一心想著去女子學校接受新式教育,看著他十五歲的青澀與身上熨平的學生裝相映成趣。廖貞瑗被指為蕭梓杰未來妻子。
「媛媛,等我學成,便告知姨夫娶你過門。」
那一年她十五歲,家道中落,一去便無音訊。被管家髒了身子,心里不再徒有等待。
那一年他十七歲,失卻最親愛的人,漂流異國他鄉,再聚首物是人非。
事事休。
原元恍惚覺出自己是死了的,只剩眼珠骨碌骨碌轉動。
又仿若覺得自己是活著的,劈頭蓋臉被澆地透濕。
這一曲時間耽擱得太久,怕是要重新打頭起調。
戲班子里的老板總是一邊拾掇著煙斗一邊對彈琴的師傅說。
這些小妮子,滑頭得很。
原元覺得這天地間一切都是濕了的,她只是一個妓女,偷偷跑出去在戲班唱戲的妓女。
原來這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竟然不假。
一年錯過了,還有一年。三年過去了,還可以等三年。
五年.我廖貞瑗這般行尸走肉活了五年,今日才覺出這**撕裂般的痛。原是不甘,不願,不欲,不求。直到看到你活靈活現出現在我面前,我才覺出自己竟是白活這五年了。
人說破繭能成蝶,只是這破繭,支離破碎,連我自己的心,都被打破了。
何以為生?
霸著一具軀殼有血脈有呼吸有動作有言語有**,嘰嘰咕咕把日子過成一去不回。
不如去死。
原元大笑,又大哭。
我向你飛,我向你飛,向你飛,向你飛。
原元在雨中梳好了頭發,束好了衣服,一步一步走著台步,只是怎麼走都在原地打轉,大聲地唱著,想要用盡這一生的力氣,唱完這一生的戲。
「穆長官,前面有人擋住路,您看是不是稍等片刻?」蒼邁的聲音,平穩而無情。
「是什麼人?」明顯被那個身影吸引住的語氣,「老槐,你等我一下,我去看看。」
被喚作老槐的司機只是從身邊抽出一把深黑大油紙傘,及時擋住握在車門把手上的年輕人,「帶上吧,擔心淋壞了。」
「嗯,我去去就來。」
這時節的雨本不算大,今天卻尤甚,直下不停。穆珅的黑色風衣裹著里面鉛灰色軍服,走起路來衣角蕩漾。
那是誰?怎麼會在街上又唱又跳?
望去像是個姑娘,誰家的姑娘……生得如此嬌俏?
錢穆心生懷疑,卻來不及細想眼前的這幅情境是和緣故,只把傘往那人頭上一遮,喚一聲,「姑娘?」
原元只是不覺,只知曉打在臉上的疼痛不見了蹤影,仍忘情地一味地哼唱。
這張臉怎生得這般迷人?她的身子瑟瑟發抖,躲在錦衣旗袍里卻盡顯風華。眼角眉梢都似恨,卻含情,情意深重。曲線畢露,玲瓏曼妙,多姿多態。
這是個讓男人**的女子,他想。
然他是正人君子。
「姑娘,姑娘,風雨大得很,往邊上避雨如何?」他問,輕聲細語,唯恐聲息大了吹化了她。
姑娘,姑娘,告訴我你在哭泣什麼?
原元忽地醒了過來,只覺身子一陣一陣發冷,好像並不清楚現下何年何月日日何時,並不清楚這是第幾個輪回,這出戲已唱了幾場。眼前鮮明的呼吸,只是為何我看不清你的臉,听不到你的聲音,也不知道你是誰,你會帶我到哪里去,你會對我做什麼。
原元想念蕭梓杰的懷抱,那是一個離她已經很遠的東西了。這些年有很多個男人抱著她,抱著她入睡,抱著她醒來,只是她竟不曾察覺那些是懷抱。
「梓杰表哥,梓杰表哥,抱抱我……抱抱媛媛……媛媛……」淚水終于如山洪泄洪而出,擠迫眼眶。只是這天地之間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穆珅摟住懷里暈厥過去的女子,仔細咀嚼這兩個字,「媛媛……」她是說她叫媛媛麼?這個叫媛媛的姑娘看起來那麼眼熟?
穆珅沒有再多想,探過手抱起懷里的女子,大步流星向停在路上的車子走過去。
就這樣走過去,一直走過去,就好像走向我帶著你去的未知未來。你害怕麼?媛媛。
「老槐,快開車!回家!」穆珅眼楮不曾離開過懷里的女子,她的嘴巴嘟囔著听不清楚的詞,渾身濕透。
「去西郊的別墅?」干淨利落的回答。
短暫的停頓,他抬起頭,感激老伙伴的理解,「對!」
當然不能回家,回去成親三年卻依舊冷清的家。那或許,只是一座房子,加一個女人。
一路上無語,只是車子開得飛速,就像他的心情。
不多時到了西郊靠山一處的別墅,卻是格外隱蔽的去處。
穆珅依舊抱起原元,一疊聲叫喚,「林媽!林媽!」
長得端莊秀巧的女人快步走出來,迎上去,「少爺。」
「林媽,幫我給……媛媛姑娘洗個熱水澡,再換身好衣服,再去請個醫生來,請最好的,越快越好!不,還是我去吧,老槐,備車!」
「媛媛……姑娘……」叫作林媽的女人扶過女子,心里一驚,這不是凝脂粹的原元姑娘麼?
「林媽,快去,交給你了!」戀戀不舍地放開手,轉身跑出去,仍不忘回頭大聲說道,「洗完澡把她送到我房間,有暖爐的那一個,記住了,林媽!」
說吧絕塵而去。而雨,已經停了。
原元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座洋房里,就像錢媽媽說過的那些洋房一樣,有細瓷的馬桶,有軟綿綿的地毯,有光滑的鏡子,還有,男人的衣服?
床對面有一個燒得正旺的暖爐,四月天的夜晚寒氣還有些濃。只是這房子好像是新進搬進來的人家。
原元再一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手感良好的上等絲綢,大朵牡丹不失天真,卻又魅惑得很。
林媽看著廚房里上竄下跳的穆珅,這是自己女乃大的孩子,與親生一般無二,倒是很少見他這樣上心過,就連家里那一位,也不曾這樣親手煎藥伺候。年前搬來安慶城,想是還不知道原元姑娘的來頭。
「我來吧,少爺去歇一歇,換件衣服,也別著涼了。」林媽接過穆珅手里的藥碗,一連聲催著他去換衣服。
「我不累。」
「听話。」
轉身走上樓來,那姑娘該醒了。
「你是凝脂粹的原元姑娘?」林媽問,看著眼前花一樣的姑娘細細喝著碗里的湯藥。
「嗯。」
「我們家少爺心眼好,不知是不是和姑娘有什麼過節,還望姑娘體諒,我在這里給姑娘道歉了。」
「林媽,你別這樣。倒是我該好好謝謝你們家少爺。」
好伶俐的姑娘,只听幾句便記住少爺喚我林媽。林媽心想,卻對這姑娘歡喜得很。
她接著說,「是你們家少爺救了我。想必凝脂粹的人正四處找我呢,不如煩請你老人家幫我拿來衣服,我這就回去?」
「姑娘該好生歇著,方才醫生來過,說姑娘神思憂慮,氣急攻心,又被雨淋了,要好好休息幾天。」臨了又說,「我已經吩咐老槐……哦,就是那個司機,去凝脂粹交待過了,姑娘過些日子回去也無妨。」
原元暗想這媽媽坦途舉止不像一般人家的老媽子,倒是親切溫和得多。
「原元……十分感激媽媽。」
「無妨。叫我林媽吧。」她笑道,「只是我們家少爺雖然在外面名聲響當當,是個人見人怕的新軍長官,內里啊卻是個十足的孩子,調皮得很,姑娘多擔待,多擔待。」
原元正想著如何回答林媽的話,卻不想那位少爺笑著走了進來,換了家常的衣服,俊眼修眉,女乃油小生,看不出軍官的風采,「林媽又說我壞話吧?可讓我逮著了。」
遠遠地離她站著,一步一步走近,一步一步走進她的生活。
「原元姑娘,我叫穆珅。姑娘身子很弱,需要好好調理。方才……」
「方才醫生說過了,林媽都告訴我了。」原元不知怎的心里突然高興起來,竟然和陌生的男子說起了俏皮話。
穆珅沒料到原元笑起來竟如此調皮明媚,好像一整個春天的花都為他開了,一時間呆在原地。
她的神采在他眼里心里流動,緩緩的不動神色的。
「那我應該怎麼稱呼你呢?我叫原元,原來的原,元氣的元。」說著,拉過穆珅的右手,在他手心用指月復輕輕劃著這兩個字。
原元也不知道自己打哪里來的興致,這樣的人家讓她心生溫暖,好像回到了年幼時候,她的心里,一點一點回暖過來。
穆珅痴痴看著原元極盡認真的模樣,她的眼楮眨動卻好像在他心里掀起一陣一陣的風,手心微微作癢,一直癢到每一塊骨頭里。
「我叫穆珅,肅穆的穆,和珅的珅。」他說,笑容延伸到她彎彎的眼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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