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就要過大年的時候,我的好訊息也不約而至地到來了。爸那天幾乎是喜不自勝地回來親口對我說,我的工作安排好了,過完年就可以上班了----從來沒有過的高興。雖然,那所學校著實有些偏僻,還是在鄉下,但不管怎樣說吧,我還是要上班了,就要同其他同齡人一樣高高興興正式上班了,正式工作了。偏僻些呢,也不怕,我打心眼里想著離著後媽那張倭瓜茄子臉越遠,我才越高興,正好找借口連星期天也不用回來,那才剛剛好。
我迫不及待地要把這好消息同海凌一起分享,我和海凌的關系,好得那真叫沒話說,用俗話來講,就是兩人伙穿一條褲子的那種鐵姐們。要不是海凌和我同性別,我甚至都有心甘情願讓海凌在我上面樂呵樂呵的意思。自打爸娶了後媽,我發現爸整個就變成了一個後爸,凡事唯後**馬首是瞻。對我的事呢,向來不管不問,只要後媽肯給我們弄些吃的,就像伺候小雞小鴨小貓小狗一樣能夠活蹦亂跳餓不著的就行。甭管我學習好了壞了,得了獎發紅花了,同學有人欺負我了,上學遇著困難了沒有,統統不管。有好些時候,我由于害怕回到那個沒有多少溫情的家,總是在街頭無神地晃來晃去,回家再晚,爸也不多問一句。踫上回去得巧了,後媽還沒有來得及刷碗,也許還能有機會喝碗涼不涼熱不熱的稀粥,嚼個幾乎已經發干發硬的饅頭,也就是一頓晚餐了。菜呢,肯定早都沒有一點了,連菜湯都不剩了。若回去得晚了,後媽已經吃罷刷罷,後媽指定不會再給我做,好多時還沒好氣地責問我︰「恁大個丫頭,放學不回家也不知野哪兒去了?」爸在邊上要麼看書,要麼看電視,就是一句話也不肯多問。
倒是海凌,只要听我輕聲嘀咕,稍稍有些不願回家,海凌就豪爽地應承︰「走吧,去我家吧。」海凌的爸媽待我那真像親閨女,有什麼好吃的,好喝的都盡我。有時海凌還故意裝出一付可憐兮兮的樣子說︰「算了吧,我也去找我親爸親媽吧,人家這兒不喜歡我。」那可憐的樣子常常逗弄得一家人都噴飯。夜晚,我倆就擠在一個被窩里睡,睡不著的時候就頗為好奇地研究對方誰發育得快,誰發育得好。要不,我怎麼知道海凌的胎記長得恁不是位置,竟然長在大腿的盡里邊。
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確實,自從得到就要上班消息的我,興奮得都無以言表了,見著樹上的小鳥都想大聲告訴它們︰「我要上班了,知道嗎?」。連一向我總認為騎著分外吃力的爸爸的老版自行車,今天也輕松自如得快要飛起來,就要升起來。
街道兩旁原先看上去就那麼無精打采的法國梧桐,像極了年老色衰然而又為生活所迫,不得不繼續在街邊發笑賣呆的老年服務人員,就那麼絲毫沒有生氣,就那麼絲毫沒有光鮮感。今天怎麼了,一個個一棵棵法桐就那麼朝氣勃發得你幾乎認不出來了,就那麼花枝招展,就那麼青春靚麗。鮮女敕碧綠的樹葉,看上去就那麼可人可親,就那麼想輕輕摘一片放在口中嘗嘗鮮美芳香的味道,就那麼想使勁對著什麼地方吼一嗓子︰「我們的生活多美好」
連一向總喜歡在街頭東游西蕩地飛舞,總喜歡隨風亂走的那些討人厭惹人煩的白色塑料袋和各色果皮、各種垃圾,今天呢,也出人意料地統統沒有見面。似乎就為了祝賀我的成功即將到來,祝賀我的有工作
那些一向修建得頗不及時的綠帶里的低矮灌木,也仿佛剛剛被人整齊劃一地修剪過,就那麼找人喜愛,就那麼美麗漂亮。就連很久很久以來,都不曾在此路露面一展身手的可愛的小蝴蝶,今天也破天荒地謀定在此,搞出它們的盛裝舞會來。
不僅如此,昔日那些混不把交通規則放在心上,入不得你法眼的公車,今天竟然也學會規規矩矩走路了︰遇到紅綠燈知道馬上就停了,遇到行人就知道按喇叭打鳴了,遇到十字街口就知道讓行了。
而且,背負「馬路殺手」惡名的摩托車手們,今天不知怎麼那麼乖,也不再在大街上橫沖直闖了︰遇到自行車知道遠遠躲開了,遇著上不去陡坡的老年三輪車手,還知道主動幫著推一把了。
「真怪哦」我很為自己的新鮮感覺而興奮,腳下的自行車真的如飛了,高速旋轉的鏈條發出愉快的唱歌一樣的分外悅耳動人的嗡嗡聲,我真想唱歌。
「嘿,姑娘算一把吧,我算命很準的」路旁樹蔭里傳出一個略顯蒼老沙啞的聲音。
要在平日,我是根本不屑一顧的,可是那天我很想找個人說說我的興奮,我的幸福事,那怕他是一個與我毫不相干的二家旁人。
我幾乎沒有怎麼遲疑,就支好自行車立定在那人的面前。那人約莫將近60歲了,一雙渾濁的老眼從老花眼鏡的上方不住眼的盯視著我,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著我,仿佛要尋究到我的內心深處,骨頭縫里的小秘密里去,挖掘我能夠被他洞穿的素材。
「姑娘,你算哪一方面?猜字呢,看手相,還是擺八卦?」相面的老者慢吞吞開了口,似乎我的一切,他都了然于心了。
「是啊,算什麼?」一旦步入實火,我還真有些傻眼了,我還真不知道還真沒有想好自己要算哪一方面,也許,我只是好奇吧。我的大腦在高速運轉著,「工作?事業嗎?不說了,剛剛不是才安置好了麼?哪我又算些什麼呢?」我的眼前猛然浮現出那張青春,還略顯稚女敕的,還奪取了我的初吻的面孔。說實話,剛開始,我還真恨死了那家伙,恨他在那樣的環境下,在那樣尬尷的氛圍里,以那樣魯莽、無恥、下流、卑鄙、可恨的舉動徑直奪走了我珍藏了二十年,窖封了7千多天的最最重視的初吻,竟然還不認識他。我恨他,我怨他,我惱他,我很想拿鈍刀殺了他。可是呢,後來呢,當我偶然又一個人吧砸起自己年輕的舌尖時,心里的怨恨在一天天減輕,我甚至還夢到自己就在那青春大唇的激吻里綿軟癱化,逐漸化為一團稀泥……醒來後,我常常很生氣地埋怨自己,為什麼還要想起那個人,想起那個人渣,想著那個敗類。可惜,也不知怎麼地,我就是恨不起來,也不知究竟因為什麼。
「你想好了沒有?到底要算什麼呢?」算命的似乎盯準了我的猶疑,已經發掘了我的內心深處的小秘密,又在催促著說。
「那就算愛情吧。」我的臉紅得肯定比九月天的石榴還紅了,聲音小得比蚊子的叫聲還小了。
「那你說個字,或者寫個字也行,我幫你算。」算命的就遞過一張小學生們才用的作業本紙。
那一刻,我才真正覺出重似千鈞的含義,我拿著輕似鴻毛的圓珠筆,思來想去就是無法下筆。我的頭腦里閃電一樣掠過無數熟悉的,不熟悉的無窮無盡的漢字,走馬燈一樣在我眼前飛速掠過,就是不知道哪一個可以堂堂正正寫在這白白的紙張上面,關系到我一生幸福快樂的薄薄紙張上面。那一時刻,我真正體會到,那種決戰前夜,指揮官們心上、肺上所肩負的艱難抉擇了。
「寫吧,寫吧,隨便寫一個字就好了,想多了算命反而不靈了。」算命的又催促著。
我再一次舉起筆,一筆一劃地艱難地寫了個「匆」,又一想不對,立馬改成了「從」,本來挺熟悉的字兒,現在一旦寫在這肩負重任的單薄白紙上,我自己似乎都不認識了一樣,咋看咋不對勁。索性也就不再猶豫,連筆和紙一股腦兒都遞回了算命的。
算命的故弄玄虛地搖頭晃腦似乎琢磨了半天,才漸漸開了口︰「從者,人邊,有依順,跟隨之意,而你又算的是感情,說明了啥呢,說明了你對夫妻感情很傳統,而且你又舉棋不定,到底呢要不要就在你眼面前這個人。不要吧,有些舍不得,要吧,心里又有些放不下。而且,從字還有從頭再來,重新開始之意,大意指你的家庭生活很有些波折,尤其與長輩的關系還需好事多磨。《禮記》中有言︰‘婦人從人者也。’說得就是你這種前思後想,怎麼都無法拿定主意的女人。」
一大堆夾七夾八的東西整蠱得我的興奮的心也漸漸沉淪了,剛剛的興奮也就即刻拋到爪哇國里去了。
不過,算命的最後一句話我就是愛听︰「雖說你的婚姻一直不太穩固,好事還需多磨,最終還是能夠琴瑟和諧,夫妻幸福的啊」
沖著最後一句話,我豁出去了,匆忙丟給算命的一張十塊錢的人民幣,就騎上自行車飛也似地逃掉了。要知道,別人算一次命,也許只會給他兩塊一塊之類。而我竟然這麼大方,遠遠地似乎听得算命的興高采烈地對旁邊那個算命的大聲小氣地講︰「傻帽一個哈哈哈……」
我也懶得搭理。我一直在心里琢磨,不停地翻江倒海︰「我的另一半能不能就是那個家伙,就是那個極為討厭,現在呢,也許還有幾分可愛的家伙呢?」
「叮里 啷」的一聲脆響,我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的當兒,就被一股極為強烈的慣性給顛了起來,又悠悠然往下砸落。我的心就要跑出胸腔外,可是讓我非常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從高處落下的我,非但沒有吧唧一聲掉在地上,反而好像重重落在一雙大手的有力懷抱里,那大手接著又輕輕把我放下。
我羞紅了臉,剛要說聲「謝謝」,然而我還是用了火車最緊急的制動剎住了已經吐出一半的「謝」字。你猜面前是誰,是誰?就是那個我恨之入骨的,偶爾還蠅蛆樣直接鑽入我的夢里的那個家伙
「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我錯了」那家伙還是舊病復發,一個勁兒說著道歉。
「你會不會些別的?就會道歉」我的小臉緊繃,臉上的凶狠表情或許能把人生吃了。
「對不起」那家伙還在道歉,還彎腰幫我把躺倒在地的自行車扶了起來。
自行車的車把由于格外猛烈的踫撞,已經扭斜得不成樣子了,我的怒火又上來了,我惡狠狠沖著那家伙吼︰「瞧你干得好事,這車把都成這樣子了,還讓不讓人騎了啊?」我的分外生氣的大嘴巴,據後來的那家伙活靈活現地對我學說,下巴都快要錯位了,都要掉了。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其實我早看見是你,我以為你……」那家伙的面孔漲得痛紅,一再表示說著他的口頭禪,嘮叨著他的歉意。
「以為什麼嗯?你既然早就看見我,為什麼還讓我撞著?嗯」我都要氣樂了,哪里有這麼笨的家伙,眼睜睜瞅著讓別人撞自己。腦子進水了吧?
「我……我……我……」那家伙的面孔立馬漲成了紫茄色,張口結舌了。
我扭頭就走,但我故意把腳步走得很慢,我要等著那家伙來追我,我有種美麗的預感,那家伙一定會來追我的。可惜,那家伙太讓我失望了,眼看我都要拐出安華街了,一回頭,我竟然無比心酸失望地發現,那家伙進入還是沒有趕上來。我的那個心痛、失望、失落啊,我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發誓︰「這家伙,哼,以後就是跪著求我,我也不絕不會再理他」
陡然,身後有氣喘吁吁的沉重喘息聲不間斷地傳來,而且越來越近了,不用回頭,我都能猜得出,那是長時間劇烈奔跑後的直接結果。
「是他一定是他」憑著女人的直覺,我相信後面來的一定是他。我惶然轉身,來得果然是那家伙,可是我立刻又忍俊不禁地失笑了。
那家伙竟然修好了我的自行車,竟然是一手推著我的自行車一路跑過來的,一頭一臉的汗小溪一樣從額頭滾落。穿著厚厚羽絨襖的我,還覺著有些冷,而他竟然把外套都解開了,里面的毛衣也高高挽起來了,只剩下單薄的襯衣,可是依舊那麼汗流浹背。
「真是個笨家伙,為什麼不騎上?」我這樣想著,心里充滿的都是另一種甜蜜的滋味。
「你的,你的自行車,我,我,我已經完全修好了。」那家伙用盡最大的力氣說,然後就呼哧呼哧喘上了,蠢牛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