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馬書記親自敲開了王院長辦公室的門。
馬書金上任學院黨委書記之後，到一個下級的辦公室里去商量工作或者征求意見的事，從來沒有過。他從來都是一個電話，把學院的副手們或者下級們，召集到自己的辦公室里來，開會或商量問題。黨委書記就是學院里的老大，什麼叫老大，目前高校的體制就是黨委領導下的院長負責制，黨委書記是學院里當然的一把手。一把手就是要運籌帷幄，發號施令，遙控指揮。這個架子不能放。否則，官場里就沒有規矩了。官場里沒有了規矩，領導也就沒有了權威。領導沒有了權威，我們還當這個領導干什麼？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是他的一個基本念頭，牢固地埋藏在心里，能做卻不能說出口。
但是今天，他破例了。禮賢下士，登門拜訪了王院長。
馬書記一走進他的辦公室，王華立立刻意識到，今天的一場交鋒，不可避免了。
王院長想，馬書記今天來到他的辦公室，這還是頭一回。不到萬不得已，或不到關鍵時刻，他絕對不會如此謙虛。這時，魯明亮的話又在他的耳邊響起，刺激並繃緊了他警覺的神經。馬書記今天的表現，難道真是從學院的工作大局出發嗎？還是他也陷入了這個權錢交易的黑洞，成了這個利益鏈條上的其中一環？他懷疑，這里面一定有著某種不可告人的關聯，如果沒有一點關聯的話，他何必屈尊前來，求我放行呢？一反常態嗎這是不是應了一個歷史典故︰「此地無銀三百兩。隔壁王二沒有偷」？王院長暗暗下定了決心，冷靜觀察，細心對待這個問題。
馬書記心平氣和的樣子，先說道︰我今天來，還是想和你商量一下那個報告的事。
王院長說︰那好馬書記，您坐下來說吧
馬書記坐了下來，說道︰基建設備處的趙處長已經急得火上了房一樣，他說，再有一個月錢不到位的話，學院里的所有工程就要停工待料了。我們不能眼看著讓工程停下來吧？學院的教學評估工作，已經迫在眉睫了，時間不等人呀如果影響了工期，到時候完成不了這些基礎設施的建設任務，就會直接影響到學院教學評估的成績。如果我們的教學評估過不了關，你我的烏紗帽掉了不說，我們誰也承擔不起這個歷史的罪責和罵名呀
馬書記把問題的性質，提到了歷史的高度上。
王院長顯得平靜，他認真地听完馬書記的話，然後輕聲地問道︰馬書記，您的意見呢？
王院長這麼一問，倒是讓馬書金有點措手不及。他這是要探探我的虛實？馬書金想了一下，說道︰你是學院的法人，所以你的謹慎，你的想法，我也非常理解。但是話又說過來，整個工作就擺在這里，我們是要想一切辦法，克服困難，把工作完成呢？還是眼看著工程停下來，丟下一個半拉子工程？我個人的意見還是同意。
王院長說︰學院已經貸了六個億，再貸三個億，學院早已資不抵債了。到時候我們拿什麼去還銀行這些貸款？學院不是要破產嗎
馬書金說︰現在是中國高校發展的最好時期，有戰略眼光的院校都在大膽地貸款，大干快上，時不我待呀看看我省的幾個重點大學，哪一個不是貸了十幾二十個億？大搞基本設施的建設？多少年來，我們學院的基礎條件太差，欠帳太多，學院貸這點款，不能算多。這也是教育部本科教學評估的需要，抓住這個時機，實現學院的跨越式發展。這是我們在黨委會上形成的一致意見，你也是同意的。再說，我們是國家的學校，政府絕對不會看著國家的學校破產吧？
馬書記講了一番大道理，不言而喻，他同意追加三個億的工程款項，而且心情很迫切、很著急。
王院長說道︰工程的事我不太懂，但是，就是要追加的話，也應在科學嚴謹地預算規劃，經過有關專家或部門的論證與核準之後，才能進行。那可不是他一個基建設備處長說追加就追加了，想追加多少，就追加多少的
馬書記的口氣有些急了，說道︰追加三個億，這是基建設備處在經過多方的調查研究了，他們也不是空口無憑，亂說一通。他們在報告里面都說得很清楚了，你也許沒有認真地看過這個報告。
馬書記，就我們這樣的小院校，一下子貸款近十個億，我們要多少年之後才能還清呀？這是科學發展觀嗎？
符不符合科學發展觀，這不是我們兩個今天要討論的話題。眼下的問題是，沒有了錢，整個工程要停下來了，怎麼辦？這是最重要的問題，你是院長，這個問題必須要解決，刻不容緩。
馬書記，作為院長，這個報告我不能批。
馬書金看了王華立一眼，表情很嚴肅，他沉默了一會之後，說道︰看來，這個問題我們兩個意見不一致。我看，還是拿到學院黨委會上，集體討論決定吧說完，馬書金怏怏不樂地走了。
王院長也沒有想到，就是這短短的十幾分鐘交談中，他創造了兩個第一。黨委書記馬書金，第一次到他辦公室里來商量工作。他這個俯首帖耳的院長，第一次堅定地表達了自己的不同意見，不軟不硬地把馬書記給頂住了。
也許是魯明亮的那個提醒，激起了他的某種責任的警覺和勇氣，才敢于走出這大膽的一步？也許是在他的潛意識里，再也沒有了過去的那種愚忠和報答思想，慢慢滋生出了權力對抗的心理或情緒？也許，兩種因素都兼而有之，才促使他決然走到這一步。他不知道自己是應該為此而感到高興呢，還是懊悔？總之，心情十分復雜，也說不清楚。因為，作為學院里的黨政一把手，沖突已經開始了。一旦內訌，接下來的事情，將會是越來越麻煩了。
在學院的黨委會上，馬書記胸有成竹地、氣定神閑地主持著會議。他絕對堅信自己的意見會是一邊倒的優勢，會議的結果完全掌控在他的手心之中的。盡管王院長義正言辭地陳述了自己的不同意見，他並沒有得到大多數黨委委員們的支持。會場上，人的心態很復雜。有看風使舵的，有心機重重的，有趁機邀功的，也有沉默不語的。在黨委會這個圈子里，院長王華立，絕對是個少數派。舉手表決的時候，徹底兌現了馬書記的意願。沒有舉手的人，只有院長王華立一個。就是到了這個時候，王院長還是沒有退讓。他表示，同意學院黨委通過的決定，但是他個人保留不同意見。
為了增強效果，學院黨委會研究的結果，又拿到學院的建設和發展戰略財經領導小組會議上進行論證表態，走了一個先集中後民主的貌似公正的程序。這些部長處長們，更是應聲蟲一樣的做派。個個曲意逢迎，人人擊節贊頌。有人說有魄力，有人說有創意；有人說改革就是要膽子大，步子快，信心足；有人說學院實現跨越式的發展，非這不行。這個報告獲得了這個小組的一致擁護和支持。
在這個問題上，王院長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