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如盤,蒼生若棋;霸王對弈,志在蒼穹。
古往今來,能夠用自己的手,推動歷史的車輪,這是多少英雄豪杰的畢生夢想。但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要麼被新時代的風暴給撕碎,要麼就陷入無休止的政略漩渦中不能自拔,真正能用自己的喜好憎惡推動歷史的,只有那麼少得可憐的、幾只高貴的手。
但今天,卻有兩只手在發抖。論智慧、論能力,這兩只手的主人都是不世英才,可是現在,這兩只手在發抖,的的確確在發抖。不是因為興奮,而是因為氣憤。
當一個人發現自己要推的輪子走錯方向,而且誓死不肯回頭的時候,心情憤躁是難免的。
「什麼——」難以言喻的怪吼,仿若九流樂師彈出來的變調怪曲,輕易地將屋外的麻雀給驚走了。
「你真的什麼都沒做,就這樣跑了回來?誰知道她會捅出什麼漏子?色誘也好,恐嚇也好,最起碼先弄醒她,表明自己的立場啊!」
面對太鷹的咆哮,杰特只是平靜地望著太鷹,輕聲道︰「我相信她!」
「相信?什麼叫相信?當你信任她多于信任你自己的時候,那就是相信。難道說……」
「我相信她!」聲調依然平靜,沒有任何變奏。這就是三天思索的最後結論!
「你……」
清澈的眼楮,真實而透明,內心的所想全數浮現在眼楮上。不需要語言,眾人就清楚地感受到杰特要保住愛麗絲的決心,他要保住的是整個完好無缺的愛麗絲。
堅定,不容置疑。
太鷹忽然發現,杰特的內心想法,就像一堵世界上最透明的水幕。透過水幕,你可以清楚地看到水幕後面的東西,只不過由于光線的折射關系,東西的實質位置在哪,水幕到底有多厚,都無從考究。
原來,知道對方厲害,但不知道厲害的程度,這也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或者說,這也是一件很有趣、很刺激的事情。
面對杰特的堅持,太鷹不知怎的,好像再也生氣不起來了,心中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感覺,就像是久無大量運動的人,在劇烈運動過後的第二天那樣,四肢充滿了無力的頹然感。
「你已經決定了嗎?」感到無法撼動杰特的信念,太鷹的話也變得軟弱無力,像個泄氣的皮球。
「是的!」
「既然這樣子,那好吧!」太鷹轉過身,面向其他人,高舉雙手,道︰「我們參謀的責任,在于給出我們自認為最正確的方案以供選擇。現在,頭兒已經決定了,那我們也不多說了。希望大家相信頭兒的決定!」
「嗯!我沒所謂。」涂著指甲油的女劍聖毫不在乎地說到。
「听老大的!大不了干一架。」捋著虎須的金更加無所謂。
「感覺上不大好。希望頭兒盡快做好補救措施,比如,將她弄上床……啊——」眾人忽然發現,沙朗的手,總能在恰當的時候,出現在說話毫無建設性的黑妖精法師上。
「……」雖然秀一不做聲、面無表情地站在那,但杰特知道,有時候,沉默就是無聲的抗議。
不否定,不等于肯定。
可盡管這樣,杰特還是感到非常欣慰的,起碼秀一並沒有堅持他的‘滅口論’。
「我會叫姐妹們藏好!」感覺上,希露的話好像沒什麼,但實際上卻是若有所指的。後來,杰特才知道,她把整隊黑暗魔女,藏到西部地區的幾個青樓中,然後專門找那些色心大起的不良男性當白老鼠,做幻術試驗……
至于夢娜等女,對杰特更是表示無條件的支持。
本來以為會掀起一陣狂風暴雨似的爭論,但現在看來大家似乎感受到自己的決心,也紛紛放棄對自己的說服,改為另謀解決方案。杰特在有點驚訝之余,也為眾人的寬宏大量而感到欣慰。起碼,他們甘願承擔風險,跟自己榮辱與共,誓同生死。
不知怎的,杰特的眼楮好像濕潤起來了。
「謝謝……謝謝大家原諒我的任性。我……」
杰特的所謂感言被黑炎打斷了︰「老大,不用說了,請記住,女人只有被男人吞下肚子以後,才會相對保險一點。記住!只是相對……啊!」雖然大家看不到,但是所有人都相信,左右兩邊都中招的黑炎,今晚一定睡不好。
會議在一片融洽的氣氛中結束了,然而杰特很清楚,現在只不過是消除了表面上的分歧。這情況,就像是用相同顏色的泥塊把斷裂的城牆補上,表面看來完好如初,但以後處理不好的話,還是會有大崩潰的危險。
可現在有個問題,姑且不論其他人,單單秀一和太鷹兩個,他們真的會無奈地接受我的做法嗎?
想了又想,杰特都不認為他們是那種能忍氣吞聲的家伙。
那麼,他們肯接受,原因只有一個——他們有更好的主意!
看著太鷹逐漸遠去的背影,杰特忽然覺得,如果在太鷹的上加上一條狐狸尾巴,相信一定會相當和諧。
果然,不到半天,杰特就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當晚,杜法蘭城的宴會廳里,響起了歡快熱烈的舞曲。
但在這樸素典雅的大廳里,卻彌漫著一股狂熱糜亂的誘人氣息。因為,在略顯昏暗的燈光下,五十名近乎半果的絕色舞姬正在跳著足以令絕大多數男人為之瘋狂的激情舞蹈。暗黃色的燈光,在舞姬們雪白的肌膚上,泛出一道道使人心神迷亂的華彩,讓人眼花繚亂。
變幻的光華,配合著自始自終徘徊在最強音符附近的激烈樂曲,仿佛舞姬在表演著的,是最激烈的戰舞。
戰舞,能讓人狂熱。可美女,卻能使人迷失。
整個宴會,就像一個專門融化男人的沸騰熔爐。
可有趣的是,這狂野的氣息,不但與這場表演的觀眾表情格格不入,甚至連場地的布置都不相搭配。
典雅和狂野,本來就是兩個範疇的東西。如今硬是把兩者湊到一塊,只能說明一件事——宴會廳的本來用途並不是這樣的,而且其主人連將其稍微修飾也來不及,就趕著把客人請來了。
更夸張的是,客人只有一個——身為此次討伐軍的總帥杰特-拉洛,而在杰特身旁陪席的,也只有一個人——杜法蘭伯爵。
如果,一場表演的成功與否,只是單憑觀眾反應來判斷的話,那麼這無疑是一次極為失敗的表演。因為,舞池外僅有的兩個觀眾的視線都沒有放在舞池里面。
杰特很有興趣地看著杜法蘭伯爵,因為他發現,在昏暗的燈光下,這位伯爵大人的臉色竟然是死灰色的。
一個人,只有在快要死,或者是自認為快要死的時候,臉色才會是死灰色的。
看來,這位伯爵大人的日子似乎過的不怎麼好啊!
凝視著伯爵那不斷游移,但不時瞥到自己身上的閃爍目光。杰特開始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在擊敗萊卡後,自己接到杜法蘭伯爵其實並沒有叛變這個消息後,自己也是挺驚訝的。
但既然像海因斯侯爵這種所謂的自己人也可以叛投萊卡,那麼像杜法蘭伯爵這種所謂的叛徒為什麼不能是清白無辜的呢?世事本就是撲塑迷離、千姿百態的。
所以,杰特也並沒有在意這件事,反正現在最主要的目標還是萊卡人。雖然萊卡主力被擊潰,直到明年春天都不存發生大規模戰爭的可能性,但考慮如何清掃萊卡散兵已經夠自己頭痛的了,哪有工夫理會這位伯爵大人當初是否真的叛變,然後現在看到形勢不對再叛逃回來。
杰特只是想不到,當天所謂的叛變假像,竟然是一個被萊卡人收買的城牆守衛部隊的小隊長造成的。
那時候,在萊卡人如疾風暴雨的進攻下,所有人的心弦都繃到了最緊。而且,在杜法蘭伯爵的安排下,經過精心布置的防御系統就如一張蜘蛛網般嚴密。只要受到襲擊,整個守衛部隊可以在五分鐘之內完全進入戰斗崗位。這速度,幾乎比同區其他部隊快一倍。
但,最大的優點,往往就是最大的缺點。
杜法蘭伯爵想不到,這個‘快’字,竟然成為了他的致命傷。
要知道,想部隊反應快,那麼就必須要求當值的指揮官反應快、判斷快。也就是說,只有在最短時間內判斷出情況,決定是否響警報,整支部隊才可以做到這個‘快’字。
這,就是杜法蘭倒霉的原因了。
當晚,就是那個當值的小隊長首先報告有萊卡人假扮友軍偷襲,並搶先向加納特的第七軍團發動攻擊,才造成守軍與第七軍團之間的混戰。再加上早已躲在附近樹林的萊卡部隊偷襲,所以,在利卡納上流社會中,杜法蘭的叛變,幾乎已成為鐵一般的事實。
世事就是如此的,到底你有沒有罪,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權者認為你有罪,這就足夠了。畢竟,法律是由當權者定的。
杜法蘭伯爵自己很清楚,一向置身事外,嚴守中立的他,是不會有太多人幫自己求情的。而現在,大王子和二王子在西部地區的代言人均死去了,那麼在新一輪的領地瓜分狂潮下,自己這個中立派就顯得非常扎眼了。
弄倒杜法蘭,大家可以分得更多!大概,這就是那些沒有封地的貴族們的想法吧!
所以要保住自己,最好也最安全的做法就是︰讓杰特-拉洛這個剛打勝仗的當紅討伐軍總帥,力證自己的清白。更何況,此刻杰特並不屬于三個王子之中的任何一方,即使多花點錢,甚至賠上一部分家業也沒所謂。至少,不用馬上在各位王子之間作出選擇,這就避免了過早卷入王位爭斗的漩渦當中。
但現在,這位大將軍,似乎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所以,現在真正不安的人,應該是杜法蘭伯爵才對。
實際上,他那不安的目光也暴露了他的想法,畢竟,本性善良、風評極好的他大概是第一次做這種**果的行賄吧!一個不會行賄的人,怎會懂得營造氣芬與環境呢?所幸的是,他的目標是正直善良的杰特。
想到這里,杰特幾乎可以肯定,下一道主菜就是那位秀外慧中、能歌善舞的城主千金為自己表演了。
什麼跟救國救民的大英雄多多親近。什麼很仰慕……想起這些近乎公式化的老套橋段,杰特就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而且,打心底對那種強迫式愛情的極度厭惡,更讓杰特心中產生一種莫名的排斥感。
政治婚姻?還是免了吧!杰特打定了主意。
然而有趣的是︰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這句千古金律,仿佛在冥冥中,總是輪回應驗著。雖然此刻的杰特,並不知道,他此時的小小善意,對杜法蘭來說,意味著什麼,對將來的他,又意味著什麼。
就在上一批歌姬撤下,杜法蘭伯爵用完全不合格的獻媚表情,說出下一個節目的時候,杰特寬厚的大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膀上,道︰「下一個節目,不用了。你的難處,我了解。貴族那邊,由我頂著。我說你是忠臣,他們絕不敢公開說你是叛徒。」
杜法蘭那滿是花白胡子的嘴角,輕輕地蠕動了一下。在暗黃的燈光下,杰特清楚地看到,杜法蘭的雙眼上堆滿了淚水,感覺就像憑空多加了兩塊眼鏡片。那厚厚的反光液體,一直延伸到老伯爵滿是皺紋的眼角上……
「大人,那你……」老伯爵哽咽了。
「沒關系,反正我跟那群家伙對著干已經不是一天半天的事了。得罪一次跟得罪一百次沒有多大區別。」
老伯爵終于忍不住,讓眼淚順著那壕溝似的面龐,流了下來。
不為別的,只為公平二字。
他認為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也太公平。
同樣是伯爵的他,勤苦奮斗了大半輩子,流的汗水是其他伯爵的一千倍,到頭來,升官進爵的不是他,而是其他人。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土地,經營得紅紅火火、有聲有色,換來的,卻是其他貴族的詰責。原因無它,就是因為,他經營得太好了。
別的領地的農民和商人,都紛紛跑到他的領地內扎根,原因也很簡單,他公平。
在杜法蘭領地內,稅收說多少,就是多少!人們都是這樣說的。
由于沒有那多如牛毛的暗稅,杜法蘭領地內的人口,以每年30%的速度在增加。而伯爵的收入,也在呈直線增加著。
但,這就不可避免引來其余貴族的不滿。
迫于強大難卸的壓力,杜法蘭被迫提高自己領地內的賦稅,而且頒布限制人口進入等一系列高壓措施。不過,依然沒有人離開,因為他公平。
所以,他的領地,依然是西部地區最安定團結的。
他從不受賄,同樣,他從不行賄。因為他堅信「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這個真理。也正是因為他其身端正,所以在數十年中,沒有人能找到他的把柄,致他于死地。
可是現在,一切不同了。想不到,一個微小的錯誤,讓他被扣上一頂陰謀叛變的帽子。他很清楚,單憑自己是絕不可能把帽子摘掉的。所以,無奈的他,想到了行賄。一直以來,他最看不起,最蔑視的行賄。
但他沒有選擇,因為他有家人,有千千萬萬敬仰他的忠良領民。
他無法想像,自己的女兒,淪為貴族們的玩物。
他無法想像,自己的家屬,淪為礦山里的奴隸。
他無法想像,自己的領民,淪為吸血鬼的食物。
一切,都無法想,更不敢想。
于是,他想到的,只有杰特!這個口碑極好的拉洛大人。
在利卡納,沒有一個上位者是缺錢的。更何況,剛剛從希曼人手上敲了一大筆的杰特。
毫無辦法,他只能選擇色誘。善良的他,並沒有過多的錢,去買那些絕色美姬送給杰特。那些錢,全被他拿來修水利、鞏固防務和做善事了。
搶民女,他做不到。所以,能搶的,只有他那恰好端莊美麗的女兒了。
但他更想不到的是,千般無奈、萬般苦澀,竟然會在一瞬間化作萬千甘甜。他想要的,竟然,無償得到了。你叫他怎麼不激動,怎麼不狂喜?
老天還是公平的!杜法蘭在心中高喊的同時,卻忘了,美女的眼淚,可以讓男人碎心,老男人的眼淚,卻可以讓男人惡心。
所以,他看到的,是一個風一般的男人。
沒想到,杰特竟然當著自己的面,擠出一副像吃了死蒼蠅似的惡心面孔,然後一言不發地跑了,跑得比風還快。
下弦月出來了,清冷清冷的光芒,將杰特飛速遠去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仿若要杰特留下點什麼似的。
看著杰特那像槍桿一樣筆直的背,伯爵忽然明白到︰能跑掉的是人,跑不掉的是責任。眼前這個男人,用他堅實的背,撐起了一片天,也將創造無比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