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夭神疲力竭,四肢攤開嘴啃泥,手指頭都懶得挪動分毫。一直趴到天明,獄卒走上來兜兩腳,罵道︰「真服了你,牢房里都睡的舒坦,趁早滾蛋罷!」桃夭夭嘀咕道︰「滾,往哪兒滾?」獄卒道︰「岳爺都去了,你個陪刑的留下干麼?賴著吃牢飯麼?」桃夭夭道︰「我罵丞相罵皇帝,把我也砍了罷。」獄卒劈面一泡口水,啐道︰「瞧你那潑賴死狗樣,閻王爺都嫌腌?,哪個收你的尸?快滾,休羅唆。」提起後脖頸,連踹帶拖趕出大獄,任他路邊巷尾自生自滅。
一條長街,漫天風雪,桃夭夭爬起來東倒西歪,夢游似的朝前晃蕩,口中念叨︰「失望,太失望了,護民保國的大好男子,死在忠節虛名上邊,失望,掃興,掃興,」
兩旁路人見狀如遇瘟神,紛紛退讓躲避。不覺走過一家湯餅鋪,熱騰騰的面香撲鼻。桃夭夭正餓著,大咧咧進去拍桌子要吃喝。也該這家鋪子倒霉,掌櫃的眼神差勁,以為今早第一位買主光臨,抖擻精神殷勤招待。頭湯面份量足,肉臊多,桃夭夭連吃三大碗,又喝兩碗滾熱面湯,拍拍肚皮心滿意足。掌櫃的收碗淨案,請客官結帳。
桃夭夭道︰「老兄,我教你個乖,抵的上你做八輩子買賣。」掌櫃的茫然,如墜五里迷霧。桃夭夭壓低聲音道︰「南宋尚有一百三十年氣運,之後成吉思汗大興,」掌櫃的瞪眼道︰「錢,給我面錢啊!」桃夭夭道︰「咄!好不識趣,我告訴你未來幾百年興衰大勢,你子孫據此躲避災禍,還可趁時勢牟利發財。勢利送給你,不比幾碗臊子面值錢?」掌櫃的愣了一瞬,尖叫︰「吃白食啦,有吃白食的啊!」
街坊鄰居聞訊趕來幫忙。有人認出桃夭夭的發式,耳環,對掌櫃的笑道︰「一條金狗嘛,老爹想做金狗的生意?撞你娘的鬼了,韃子吃飯有給錢的?」南宋百姓恨金人入骨,更不多問,七手八腳按倒暴打。桃夭夭專為討打來的,身上雖然疼痛,胸中郁悶卻稍得釋放,憋了半天的感慨沖口而出︰「痛快啊,痛快,岳飛糊涂白送命,武穆智勇昭汗青!」前一句悲憤之詞,抱憾于岳飛愚忠;後一句充滿崇敬,是對岳飛品格才能的贊頌。但「武穆」是後來岳飛的謚號,當時尚無人知。眾百姓只听懂「岳飛糊涂」,一齊停手錯愕。
人群四面圍攏,里邊有個知情的小牢子,道︰「這韃子叫拔都兒,前年被岳爺大軍俘獲,下在牢城作苦役,平常撒潑耍賴。早半個月陪岳元帥蹲號房,今兒才放出來就吃白食,當真狗改不了吃屎。」眾人大怒道︰「難怪辱罵岳元帥,狗韃子該活活打死!」其中一人道︰「打死太便宜了,留他長受活罪。」豎起指頭提了個主意,眾百姓點頭稱快。
當下將桃夭夭手腳按牢,掌櫃的拿來快刀草灰,以及燒的通紅的鐵簽子。有力大者接在手中,兩三下剃光桃夭夭發辮,使鐵簽滿頭滿臉的劃拉,烙上「金狗,韃子,害岳爺」等字樣,黑灰一灑,烙印永存。周圍百姓鼓掌嬉笑,桃夭夭燒的「哇哇」怪叫。一場熱鬧轟動半城,事畢放他起行。桃夭夭淚流滿面,邊走邊喊︰「岳飛糊涂白送命,武穆智勇昭汗青。」兩邊髒水雜物如雨點砸落,男女老幼無不指面痛罵。
就這樣,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桃夭夭游走四方,受盡了人世間萬般苦楚。漢人瞧他頭臉的烙字,必定目眥欲裂,拳頭板子隨時奉送。金人听他滿嘴中原腔,厭惡鄙視,也將他當作最低賤的奴隸。數年間,桃夭夭瘸了右腿,斷了兩根手指,耳朵只剩半只,做工務農都沒門,當乞丐無人可憐,只象野狗般尋覓殘羹冷飯過活。開始倒也坦然,遭人打罵他就想「反正是拔都兒的身體,隨便作踐,與我桃夭夭何干?」長期受虐畢竟難忍,他回憶峨嵋派的法訣,想煉成一點兒法術好防身。偏巧造化弄人,劍仙法術須從童子身煉起,打通周天之後才能結婚生育。拔都兒長相比豬還丑,居然不是童子身,氣的桃夭夭鼻歪嘴咧,大罵那個女人不開眼跟他睡過覺。
流浪生涯中,時代倒轉的疑問常從心底冒出。睡夢里舊事再現峨嵋討伐金輪教,玄門苦斗九尾黿,小雪中毒,大哥垂危,靈兒巧計探禁地,方師兄領路鎮妖塔,剛踏上幽冥江橋頭,
猝然夢醒,龍百靈,李鳳歧等人的言談樣貌,那樣清晰,又那樣遙遠,仿佛沙漠深處的海市蜃樓。他驚出一身冷汗,忽地疑惑起來,什麼桃夭夭,峨嵋派,或許壓根兒就沒存在過,全是自個兒餓暈了瞎編的虛幻故事!
莊子夢蝶,醒來犯疑,自問是莊子做夢化作蝴蝶,還是蝴蝶做夢變成莊子?如今情勢相仿,到底是拔都兒幻想出桃夭夭,還是桃夭夭化身為拔都兒。「我是誰,我來自何方,我歸于何處?」此類問題如疽附骨,曾令多少賢哲思之無解,乃至入魔發狂。桃夭夭也陷入這種泥潭,幸而達觀的性格起了作用,一拍大腿,決斷道︰「我是誰?我就是我!他媽的能吃能喝不偷不搶,老天爺給我這幾十斤,折騰來折騰去,總有他的理由,老子大人大量不跟他計較。」
久經了世態炎涼,模糊了「人我」之分,自有一種超然世外的氣概。浮世流離,顛沛往返,這年他又回到了臨安。百姓們憑烙印認出陪刑岳爺爺的「金狗拔都兒」,仇恨之意稍減,輕辱之舉更甚,人人拿他當雞犬戲弄。桃夭夭尋偏僻處棲身,終至西湖靈隱寺,藥師殿後的荷塘旁邊。那里是埋葬麻風病死者的墳場,平時人跡罕至,連和尚都不願踏入。桃夭夭樂得清靜,在墳地內搭棚子長住,掏鳥蛋挖野菜充饑,偶爾尋些祭墳的果品滋補,吃飽了優哉游哉,正是「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的逍遙之態。百姓深為納罕,議論紛紜,謠言很快傳入了相府。